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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添新伤
“是谁往去碎岛扎营的方向?你见到他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战局初成,无衣师尹袖手于流光晚榭,冷睨着石桌上的一副疏布棋盘,竹影倾斜练成雁行,其中的白子却平白无故地差了一枚。
副都尉打量了一眼他眉宇沉静别无异状,回禀道,“昨夜丑时,看不太清,从衣形上辨认,像是撒手慈悲大人。”
无衣师尹挥手示意他退下,正在修表的一纸奏本却再写不下去,叫来言允察问功课,手里的竹枝蹙旋转锋,剑气穿透竹叶分扫于四野,郁郁纷纷,烟尘蔽天,原本不疾不离的剑风轻了,躁了,露了好大的破绽。
言允一时默然,上指的剑尖斜挂了下来,似乎在对这一反常态提出质疑,但见无衣师尹撤剑自若,所有的兵行散乱都被浓睫遮住了,“剑式已初具骨力,等你手腕上的力道再浑厚,腿法也再娴熟一些,师尹会为你找一位真正的师傅来指点你的剑法。”
言允安静地敛了木剑在身后,不情不愿溢于言表,“我不想习剑。”
无衣师尹微一怔忪,反应过来后目光暧蓊,“我了解你想进秀士林,然而习武与修行相辅相成,顾此失彼断不可取。我因材施教,一羽赐命擅弄弓矢,撒手慈悲擅操双刀,而你于剑术上的天赋甚慧,若是束之高阁,便成了我毁弃黄钟之失,误你前程更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言允不依不饶地问,“为何师尹不亲自教我?难道师尹的剑法还比不上那些江湖走卒吗?”
“你若是想去秀士林,总有一日也要离开师尹。我固然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手把手地领着你,但是你要一辈子做奉茶端水的粗等活计,从今往后再无出人头地的机会。”无衣师尹知他有幼鸟恋巢的不舍,声音却寒漱似的冷却了,“事无万全,你考虑清楚了吗?”
日光正一贴一贴地熨动着竹叶,平日间馥郁的龙脑香打开螫口的尖锐,针针地扎在肌肤上,脖子根儿都红了,言允沮丧地低垂着头。
无衣师尹看在眼里,长叹一声,“你年纪还小,也罢..........师尹对你们师兄弟,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师尹怕言允不成材,我懂。可师尹今日,却失了平时的那份从容了。”
“允儿啊允儿,”无衣师尹喜他温柔伶俐总天然,惜他稚子白衣的不世故,又恼他没心没肺的憨顽,摸着他的头道,“师尹位高权重,尚有余力为你们指点迷津,再烂的摊子亦有我亡羊补牢,然则有朝一日师尹府式微,你们也免不了遭牵连。莫说前程锦绣,那时侯提点你们的,恐怕唯有门口的两只冷冷清清的石狮子了。”
他朝入省暮登台,人人稽首恭拜,敬他一声“师尹”,未曾流露过此等陋室空堂的伤惋之态,言允的眼眶乍地又涩又热,又猜他是在诓自己上进,支吾其词道,“怎么会,......”
无衣师尹摩挲着竹枝,枝桠上隆起的竹节生冷的膈手,不由得自嘲地一笑,“盛衰之事明明见得多了,我竟也做起伤弓之鸟来。”
顿了一顿,生出几许无以言表的幽恨,“怕只怕我的这些衷肠,说得太少,也说得太晚了。”
一夜难眠,更是担足了整夜的心事,无衣师尹踱步至撒手慈悲的卧房,惴惴然坐在床沿,触到一记寒意正隔着薄裘钻入了手掌,竟是他从不舍得离身的去杀刀。一排辛辣的痛楚被残酷的事实逼进了心室,他有多希望撒手慈悲夺门否定自己,“师尹,你又多虑了,这几日你休息不好,白发又添了一根。”
取代的却是马放声嘶鸣,一袭黑衣掠至眼前,握着刀鞘的手掀袍跪定,呈上一纸公文,“杀戮碎岛密函,请师尹过目!”
无衣师尹扫了一眼他身侧的古旧长刀,心中疾雷暴作,“这把刀你从何处得来?”
黑衣军士捧刀于两掌,“送信的碎岛使者说,您看了信就明白了。”
无衣师尹匆匆过目,十指的每根关节都咔咔彻响,捏得信笺走了形。
腾地抽刀出鞘,刀身上的黄云金绣光华岂旦,被封存的陈年恩怨冻雨似的破云而出,自此稀春寂寂,再无晴明天色了,他的眉心蹿上了一层旌旗十万斩阎罗的戾气,一声吩咐也无,冲着慑仙塔的方向走去。
慑仙塔内暮光酩酊,无衣师尹心算着正正好是第十三个十五日,透过铁门的间隙目视枫岫面薄如纸,血管都浮了上,翳昧成一张狰狞的网。
直到昏黄的光线渐次抽离,徒留一道虚弱的人影伛偻在地上,他才幽幽地开了口,“你的蛊毒又发作了?”
枫岫不答话,频频的痛声孤凉,再也无所遁形。
无衣师尹道,“接下来我的问话,你若是能如实作答,我自然会找医师为你一缓痛苦,就像你刚回来慈光时那样。”
枫岫的嗓子沙哑,锤锯互作一般,割破他最后的虚伪,“我的病痛从来也不是我的筹码,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是你怂恿撒手慈悲去刺杀戢武王?”
“还需要我的怂恿吗?你的徒弟你自己没有把握?”
“那么是你唆使他找到那把‘废千灵?’”
“我确实告诉他世上存在一把罕见的利刃,是不是真的是你说的‘废千灵’,你应该比我清楚。”
“当年见过此刀的人,整个慈光屈指可数,”无衣师尹冷笑道,“撒手慈悲多勇却寡谋,若非你从中挑唆,他如何会有心思去寻找这把再也卷不起丝毫风浪的弃刀?”
这一对师徒真是追魂的牒子,索命的幡布,枫岫压抑下粗重的喘吁,“我借花献佛,是我身为师叔指点后辈的一份心意,没有这虎添翼,难道他就会放弃了吗?”
“你唆使他以废千灵挑衅戢武王,凭他的本事足以自保,所有的退路却一概被戢武王在盛怒之下封杀,”无衣师尹目光一沉,“你以好心为名是假,种种歹毒的用意才是真。”
“你心存救国济世之志,你的徒弟又有视死如归的气魄,赴千军而成仁,总也不算辱没了你一门金玉。他实现了江鱼入馔的孝心,你不是该感到光耀门楣,他替你收割了二十年前的果实,你不是该心怀宽慰吗?”
搔到痒处,畅快未至,却苦不堪言。
无衣师尹又是恚怒又是哀恸,废千灵“咣当”一声,结结实实地砸在那个暮春清早的山坡上,细枝末节都芳华消歇,重新构建了一个面容惨慄的人影,又以一种怪异的大力熔进了四周。
雄词变云雾,山河循环不曾将息,那五万颗首级终于千锤打锣地尘埋山岳。
薄巾关下,华亭冠盖,秀士林里,去杀存仁。
月华高高悬于穹顶,无盈也无亏,圆了一个漏洞百出的因果。
他不由自主地落泪沾衣,男儿生身自有役,不如逐君征战死,撒手慈悲在四依塔中无论如何也不会孤独,可自己却要怎么给他捡骨?
一念相应,前后际断,他的眼神里是最后的剡锐,仿若西落的太阳,“师弟,这一程山水尾音已绝,师兄再也不能够护着你了。”
与此同时,香斗的尾端生出段段齿状的裂纹,沿着长柄旋转卷起,一尺余长的窄细软刀飘然而出,片刃乌银白镪,像极了秋刀鱼的鱼腹。
银色的刀气光幕似的盖了过来,枫岫被晃得后脑仁儿都疼了,靠着墙大口地喘着气,蓦地有一绢又清又暖的风拂上眼帘,连蛊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整个人都浸没在了淳潭深海。
万念皆如洗。
他拼尽全力呼吸着黑暗里的微光,墙上的字迹成灰,耳畔的虹蜺纷错,四月春水初生,怎么天黑的还是那么不给人留一丝情面呢?
收刀回鞘的一个刹那,似一季薄情的雨,似烟翠舍离了青空,香斗已然恢复如初,清雅楷正,华美尊荣,仿佛刚才那道急景若奔流的血光只是一场人我两忘的仪式。
无衣师尹温温凉凉地想,这朱紫朝服上的血腥味,是再也洗不掉了。
怪只怪他不该犯到自己门下弟子身上!
聪明的试相度,惺惺的试窨付,他已分辨不清是谁曾经尝试着理解谁,或是谁都不曾理解过谁。
“原本我还想再听你弹奏一次‘广陵散’,可是你以后即便有心,我也再无计可施。”
他的唇边扯出一道心气凋落的笑容,却听枫岫异常平静地说道,“这些年我早已手生荆棘,不弹也罢。”
无衣师尹笑容一凝,“自从你离开天都,放任自己在南山雾间徘徊,截至目前的所有汲汲营营,都是你给自己套上的枷锁。这一点毋须我点明,你理应心里有数。你看似通透豁然,与世无争,委实在自欺欺人。这弦间的载浮载沉,曲后的种种志之所至,现在的你终于有足够的时间来一一体会了。”
枫岫的唇角微微一动,孽海深处业火三千丈,烧不断缚手钉心,他在心结里千回百折,洄洑生微澜 ,遗世独立于他终究徒有虚名。
南疆的穹宇中日月成双辀,却挽留不住一夏的绸缪。
鸾仙海上天风浪浪,也阻止不了他心中淡而愈深的剥裂。
“我虽不完全了解之前你经历了什么,才令你变得如此乖戾和残忍,许是诸多人事苦海,或是你打算带进坟墓的秘密了。”无衣师尹又道,“你即便不说,我也会想办法知道。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望你真的口与心誓,守死无二。”
血太重,怎么擦也擦不净,该舍掉的,还是失败了。
手指在下眼睑薄薄地一抹,血红匀净无杂,色若桃花,好似历经了一场长途跋涉的角逐,枫岫的声音无穷的疲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无怨无尤。”
有些事情一旦打开,就是绣纹捉了线头,非要抽丝剥茧拽到尽出,看着海也枯石也烂,才能品出些大笑大痛的快意,分分明明地把爱恨清空。
然而爱恨忘不了,往事归零,留下的仍是原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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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手慈悲的死,柚子从旁推波助澜,应该负三成的责任吧。
逼他至此,樱花却有八成的难辞其咎。
柚子:现在心很累。
我:没关系,樱花也很累,不过后面还会更累XD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