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夜宴完了慕容德又安排着去御花园赏雪，少年似乎是不耐烦的，却不得不收了性子跟去。那些大臣在底下左一句右一句地恭维着慕容德，听得姬月都直皱眉。少年最后也耐不住了，找了借口抱着姬月便离了席。

　　雪刚刚停，衬得枝上红梅色泽艳烈，芳香馥郁。姬月缩在少年怀里煨暖，听得他脚步声落在雪里簌簌作响，心头倒好似平静了许多，两个家国不保的人此刻就这么互相贴着取暖，苦难一时倒也没那么难捱了。

　　“臣女拜见皇上。”一个清脆女声在前面响起，姬月听出是慕容莺的声音，忙将头从少年怀里拔出来望向她。

　　“起来吧，地上凉的很，”少年顺了顺姬月背上的毛，淡声道，“你是慕容德的小女儿？”

　　虽然姬月私以为他大概把慕容德族谱都能烂背于心，但慕容莺还是意外少年会记得自己，当下声音都带了雀跃：“是的，皇上您记性真好……皇上，能不能再把离火给我抱抱？”

　　少年低头看她，见姬月没什么反应便小心将她放在了慕容莺手里。慕容莺抱着她，皱着张小脸，道：“皇上，以后离火交给你了你可要对它好，它身上还有伤，经不起折腾，不要老逼着她学些什么东西了，它又不是玩具……它只吃熟食的，你莫拿生肉喂它，还有它怕冷……”

　　慕容莺才觉自己话太多了，忙收了口，含羞带怯地去望那少年帝君，却只见他面色温和，唇红齿白的模样，望着自己的眼神醇浓如三月春风，他本就是人间绝色，此番温柔姿态更是让待字闺中的慕容莺失了方寸，喃喃道：“我……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怎么会呢，”他笑了笑，言语里有了几分惆怅，“宫里像你这般单纯善良的女子实在是少见，可惜能同你说上这三两句话也是难得的了。”

　　姬月听他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趴在慕容莺怀里身子一颤一颤的。可惜慕容莺不似她这般经验丰富，哪敌得过他三两句花言巧语，当下便败下阵来，嗫喏着不知如何应对。

　　少年睨了一眼笑得正欢的姬月，继续他的攻势，“若朕没记错，姑娘可是名唤慕容莺？”

　　慕容莺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望他，少女的声音清脆而干净，就算是再逾矩的话也只像是美好的无心之失，“是的呢，皇上可以唤我莺儿……那莺儿能不能知道，皇上的名字？”

　　姬月此番都不能淡定了，抬头去看他们，少年却还是温润如玉的模样，虽然也有些许讶异，却没有恼怒，“朕单名霁。”

　　这朝皇姓为雪，雪霁雪霁，连起来意蕴倒真是深重，可惜有个南浔王在，被控制了十年，只怕是要被埋在暴风雪里，待不得放晴的日子了！姬月叹息着，望向两人却只感受到脉脉情意，当下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了，人家小儿郎都不在乎，自己还担忧这么多作甚。

　　“雪霁初晴……皇上的名字真好听！”慕容莺眉眼弯弯，咧嘴笑时露出排整齐白净的牙，她的气质是干净无暇的，如这腊月冬雪，仿佛伸手触碰都是种玷污。

　　雪霁看着她，眼里漫起顾虑来，温温柔柔的眼神更像染了层雾，隔雾看花更有一番滋味，慕容莺呆呆望进他眼里，已然移不开目光。

　　刚歇的北风渐渐又起，往着枝头鼓力一吹便摧残得满枝红梅漫天漫地地飘散开来，红色的花瓣落了慕容莺满头满身，她却还只顾盯着雪霁看，直到他伸出手来替她拂落肩上残花，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腾地就红了脸，娇艳如三月桃李。

　　姬月懒懒往她怀里缩了缩。真是好一出才子佳人的话本！只是没曾想自己在这出戏里只能充个不露脸的小宠物，亏她还算是半个红娘呢。她这么想着，眼里却不无嘲讽，只怕这话本下头还套着个少年皇帝斗权臣的故事罢！

　　除夕宴最后终在一片火树银花中收了场，姬月便随着雪霁住在未央宫，宫里人单独给她安了小窝，同雪霁的龙床不过一帘之隔，夜深人静时她甚至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他有时也会做噩梦，梦到深处常发出让人心怖的尖叫，她不忍心就会爬过去弄醒他，他冷汗涔涔地醒来，同她四目相对，深黑的眼在莽然夜色中泛着璀璨的光。

　　白日里姬月便会在宫中四处游走，偶尔也会偷出宫去，寻找白冥的气息。日子便这么慢慢过去，还没等到开春，就传来消息说南浔王的小女儿立春便要入宫，立为丽妃。朝堂上的事姬月是不太管的，不过这些日子倒也看到雪霁越来越忙，有时过了寅时才去睡，偶尔得了空抱着她时也会莫名地笑，笑完又很快肃了容，神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立春很快便到了，浩浩皇宫被淹没在一片艳红里，锣鼓喧天一派喜庆。姬月喜静，一整天都呆在未央宫没有挪过身，宫女太监都在忙婚庆的事，未央宫里倒格外的安静。

　　夜色深了的时候，姬月望了会星星便嫌天冷入了内室，却听见外面响起虚浮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去瞧，看见一身喜庆红衣的雪霁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进了屋，一头便栽在了床上。

　　他朝她招手，让她过去。姬月嫌弃他一身酒味，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靠近，被他一把抱入了怀中。他差不多已经醉了，迷瞪瞪地望着她，她觉得他眼里又泛起了噩梦醒来时的璀璨的光。

　　“离火啊，莺儿就要成我的新娘了，我就要为人夫君了，”他抱起她来，头埋入她厚厚的毛中，闷声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暗暗嗤笑他，好好的春宵一夜他却跑来找只狐狸诉愁肠！若不是她恰好是只妖，哪里有狐狸能懂他的话，就算真是只能通人言的狐狸也没道理绕得清他话里的弯弯道道。

　　他却不管那些，又接着说：“她是个好女孩，我该……我该拿她如何是好……”

　　姬月默然，不知如何劝慰他，他放在她腹部的手勒得她生疼，指尖冰凉如雪。姬月犹豫了会，终是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手心。

　　宠物一般都是这样向主人示好的吧？

　　湿痒的触感让雪霁一下怔了神，他抬起头来看她，眼睫微湿的样子单纯又无辜，姬月一下觉得自己在调戏个良家少年。她心下羞恼，挣扎了下想要离开，却被雪霁抱起放在胸口，他喃喃道：“离火，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吧。”

　　雪霁最后自然还是去了关雎宫，春风一夜自是不能言说的畅快。姬月索性就睡在未央宫的大床上，暗暗感概比自己那小窝要舒服得多了，半夜醒来的时候还一下不能适应，好像空旷大殿里还有雪霁的呼吸声，好像自己还准备着将谁拖离噩梦。

　　慕容莺既然入了宫，姬月便又被送到了关雎宫给慕容莺养着。其实姬月更习惯未央宫的生活，虽然慕容莺将她照顾的也很好，但毕竟在未央宫里没有人会像慕容莺一样对着她有絮絮叨叨讲不完的话，雪霁最多写字批章的时候将她放在腿上，平日还有大把时间能用来寻找白冥的气息。

　　何况，在未央宫的时候她没必要大半夜的跑到屋顶上看星星……他们不拿她当人看，姬月自己却还是有这个羞耻之心的，时间一长竟都能将人界的星宿认得七七八八。

　　之后顺理成章就传出了慕容莺有孕的消息，因为太医担心姬月会影响胎儿生长于是她又被送回了未央宫由雪霁照料。

　　明明慕容莺怀孕是天大的喜事，雪霁这几天的脸色却并不算好。不过，以姬月七巧玲珑心，她自是知道为何的。

　　关雎宫日夜焚的是麝香，麝香有避孕功效，雪霁显然是不想慕容莺怀孕的。可是总有人想让她诞下龙子，比如慕容德。慕容德在宫中的耳目众多，神不知鬼不觉就将麝香换下，两人年轻气盛，一来二往慕容莺很快便有了身孕。

　　雪霁仍是一心想要除去慕容家这颗毒瘤，当初在御花园里勾引慕容莺确实是为了娶她过门，慕容德成了岳父，对这女婿面子上总要给些，也好降低他的警惕，多争取些时间自己暗下招兵买马。可是最后自己大概也动了真情，慕容莺便成了复仇路上最大的羁绊，他一面利用她获取慕容德的信任探听慕容德的底细，一面又深陷其中心怀愧疚。

　　这种时候怎么能再来个孩子动摇他的心思！

　　姬月以为他会派人去把孩子打掉的，那胎儿还那么小，稍有些风浪也就保不住了。可她没料到，当影卫问要不要打掉孩子时，他没由来地发了火，砸了一桌的东西叱道：“这孩子谁都不许动他！”

　　可是他也再没踏进过关雎宫。

　　姬月觉得，慕容莺可真是可怜，众叛亲离，一个人怀着个孩子，没她这般观花赏月的好心态，在这空荡死寂的皇宫中该是多么寂寥孤独。

　　是了，众叛亲离。慕容德当初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他这人自负的很，觉得雪霁不过是个陌路帝王，何必把女儿嫁过去遭罪。等他黄袍加身，慕容莺成了公主，这天下好男儿可挑都挑不尽！可谁知道慕容莺就是直肠子，非要嫁给雪霁，甚至以死相挟。于是慕容德撂下话来，要嫁也可以，留在雪霁身边替他刺探消息，不然就断绝父女情谊。

　　哪知慕容莺梗着脖子就选了第二条，嫁给雪霁后不仅没替慕容德效力还把自己父亲出卖得差不多了。慕容德看这女儿如此不识抬举，也就狠了心，换掉麝香也不过是为了得个外孙，到时暗地里寻了机会杀了雪霁，他这外公可就可以大大方方挟天子令诸侯了。

　　姬月偶尔会溜去瞧慕容莺，她不得宠了宫女照料得也没那么贴心，更没人记得太医说莫让小狐狸接近的事了。慕容莺实在忍不住就会抱起她来，却为了肚里孩子强忍住不哭，只一下一下地念：“你说他今天会不会来？”

　　他怎么敢来！如今他底下势力越来越庞大，昔日少年郎如今羽翼渐丰，时刻准备着要同慕容德拼个你死我活，他先前为套出话来，许诺说绝不要慕容德的性命。可是到时候真的打起来，谁还顾得上谁！莫说慕容德，就是你的性命，他亲生儿子的性命他也不一定顾得上！如今，他是想不再见面，好断了念想，日后也才好下得了狠手！

　　这上头姬月实是瞧不起雪霁的。他理当守住心神，不对慕容莺动心的。又或者当初就该克制些不去碰慕容莺，这样后面哪还会出来个孩子把这一池浑水搅得更乱。实在不行也就该狠心把孩子打了，这样不痛不痒吊着又算什么事！

　　可这些姬月也告诉不了慕容莺，就算她能说话也大概是说不出口的。她能做的，也不过是陪着她听过这一夜又一夜漫长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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