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药

　　七日后白府
　　天色阴沉，浓密的乌云低低压下来。何清站在白府中庭，苍白的脸上带着奇异的红晕，一双眸子亮到惊人。
　　白狂生站在一旁：“国师，何时可以开始？”
　　何清望望天色：“将飞卿带出来吧。”
　　白狂生一摆手，几名侍卫将一口棺材抬出来并排摆在院子里。何清上前几步，只见白飞卿安安静静的躺在那棺材中，精致的面孔苍白而毫无生气。
　　垂着眼，何清轻轻拂过白飞卿的面孔。
　　将本应堕入轮回的魂魄强行留在阳间是大逆天道之举。今日她在此施法，还不知会遭受如何残酷的天谴。
　　可是她依然无悔，因为这是她欠白飞卿的。
　　当日白飞卿寻敌千里之外，身单剑冷一举击杀周景年，随后被三千食客齐齐追杀。滔滔江水隔着的对岸，他孤身一人深陷敌营，该是何等艰难可怖？苦等救援不到，是何等凄凉无助？逃亡中想起她对他的无情，又该是何等意冷心灰？
　　何清每每思及白飞卿死前的这些事情，都忍不住痛彻心扉。她从没有料到这个冷漠男子心中的感情会浓烈到如斯地步，如同烈火，如同惊雷，将她的人生搅得面目全非。
　　如果当初爱上的是白飞卿，是不是会好一点呢？
　　不会有那么多阴谋，不会有那么多伤害，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不会有那么多绝望。这样的爱，是不是更值得期待？
　　手指拂过白飞卿冰冷柔软的唇，然后收回身侧。何清转身道：“时辰已到，请将军大人和其他人都退下。”
　　白狂生点点头，带着众人退下。在走到院子门口时，他停顿住，回头瞧了一眼，然后大步离开。
　　院子里，何清点燃七七四十九盏招魂灯，随后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雪夜寂静而清冷，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不是将院子周围的人都撤下了么？何清蹙了蹙眉，往院门处走去。一条小径两头都空空如也，不见人影。何清方转过身来，却见一道黑影迎面扑来连点她几处大穴。
　　如此异变何清实在反应不过来，她僵着身子，口不能言，被蒙面的黑衣人抱到一旁。
　　这是什么人？他到此要干什么？
　　何清死死盯着那人，苦于为了作法将院子四周的人都撤下，无人能发现这里的情况。
　　黑衣人冷冷的瞧了她一眼，然后将四周招魂灯里的灯油都倒进白飞卿所躺的棺材，最后轻巧的将火种扔了进去。顿时烈火腾起，将那棺材团团包围。
　　不要！
　　不安的预感变成现实，何清目眦欲裂，几乎吐出血来。
　　回魂之前尸身被毁，又没有人引路，没有依托的魂魄就无法找到黄泉路，只能变成孤魂野鬼在三界游荡。最终的结局只有魂飞魄散。
　　快住手！不要！不要！
　　何清眼睁睁瞪着这场大火，绝望的从喉咙尽头发出咯咯噜噜的声音。细小的血痕从她眼角迸出。
　　但是没有用，就在她面前，烈焰无情的熊熊燃烧，火光映透半边夜空。所有的希望和寄托都在这大火中毁灭，烟消云散。
　　等到白狂生和下人们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水泼上去，却只是爆起更高的火花。
　　看着满地空空的灯盏，白狂生惨白了脸：“……他们用了油！”
　　众人闻言也没了主意，只能在一旁看火势越来越大。那棺材和里面的尸身再无法可救，终究一同化作灰烬。
　　穴道被解开的何清呆呆看着这绚烂的火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被映射的异常明亮。她后退两步，突然爆发出凄厉的笑声。众人见状心惊不已。
　　“国师大人……”白狂生心中有些担忧。
　　何清渐渐止了笑，然后慢慢走到熄灭的灰烬前蹲下身子。她从衣襟里掏出一方丝帕，小心捧了一捧犹带余温的灰烬包好放进胸口。那样惨烈燃烧过的温度紧贴着她的胸口，几乎将那一片肌肤灼伤。
　　苍白的嘴唇飞快开阖，何清闭上眼默念通灵咒语。随着施法，周围的嘈杂与纷乱被无边地黑暗包裹起来，这方小小院落里的时空渐渐凝固。何清闭着眼，但她却可以清晰的“看”到一条灰黄的土路出现在脚下。在这条看不到来处也不见尽头的土路上，天空低到似乎触手可及，无数迷蒙的影子顺着这条路朝前飘荡。
　　何清知道这便是黄泉路了。白飞卿尸身被毁，已经变成孤魂野鬼无法自己找到黄泉路，此刻必定在附近飘荡，她要赶在飞卿魂飞魄散之前找到他的魂魄。捂着胸口那片温热，何清抬脚向着与那些影子相反的方向走去。
　　无数灰暗的影子与何清擦身而过，一个个面目模糊不可分辨。偶尔有一两个新鬼尚能看出面貌，却也一边迷惘的前进一边渐渐灰暗下脸色。
　　黄泉路，黄泉路。每走一步，便少一分感情。走完黄泉路，七情六欲皆抛诸脑后，才能心甘情愿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
　　何清不敢耽搁，她疾步往前走去，然而神智却不可避免的开始迟钝起来。她摇晃着走在黄土路上，面色渐渐迟缓。
　　何清记得自己在找白飞卿，却不再如同方才一般痛苦焦急，感情正一点点从她的灵魂里剥离。
　　灰暗的鬼魂一个接一个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何清最后停在原地迷茫的回头望去。
　　该……往哪里走呢？到底要去哪里找到白飞卿呢？
　　一只苍白的手抚上何清的肩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何清木然转头。那是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他整个面孔笼罩在一片薄雾下看不清楚。
　　“我来找一个鬼，他叫白飞卿。”
　　那男人问道：“你为什么来找他？”
　　何清看他半晌，脑子里只记得那么一句话：“我来找一个鬼，他叫白飞卿。”
　　男人收回放在她肩头的手：“白飞卿尸身已毁，注定魂飞魄散，你找不到他的。”
　　何清怔怔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反应，她已经没有喜怒哀乐，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那男人轻推了她一把：“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快回去吧！”
　　呆立半晌，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何清眸子里缓缓滑落，她却似乎毫无所觉：“你能帮我找到飞卿么？”
　　似乎没想到何清会流泪，那男人静默片刻：“……能找到白飞卿的只有掌管冥间的北阴大帝，但你该明白，你是见不到帝君的。”
　　不错，人人死后都有可能见到北阴大帝，只有她见不到。通神何氏世代效忠轩辕李氏，窥天机，改天命，求天恩，看似风光无限。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每一次使用通神之能都是逆天之举，都在生死簿上记下一笔罪孽。罪孽添满那日，便是天谴到来之时。所谓天谴即为九十九道灭顶天雷。天雷轰顶，魂飞魄散，根本没有轮回转世的机会。所以轩辕国师个个英年早逝，通神何氏如今只余何清一人。
　　曾经觉得就这样灰飞烟灭也没什么的，让何氏一族就此断了也好。但因为与白飞卿的来世之约，何清开始想要有一个其他的结局。反正何家只有她一个人了，李泽元又是如此令人心寒，就算背弃誓死效忠皇族的家训又如何呢？她愿意放弃国师之尊，此生再不使用通神之力。只求平凡老死，能有一个重入轮回的机会。
　　生死簿上该是罪孽累累了吧？阎王殿中，十八地狱，无论刀山油锅也好，刮骨剥皮也罢，她自当受着，总有受完的一天。到时便能带着飞卿魂魄一同转世。来世之约，她再不负他。
　　可是，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如今也成奢求！
　　明明已经没有了七情六欲，何清的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连她自己也讶异这么多泪水从何而来。仿佛是身体里的血液全都变为透明，再从一双眼睛里淌出来。
　　男人长久注视着流着泪的何清，最后一挥衣袖：“何清，速速返回阳间！”
　　大风刮起，何清不由得闭上眼。等她再睁开眼，自己已经回到白府后院。方才在黄泉路上过了那样久，等返回阳间却发现不过眨眼之间。她面前的那堆灰烬还在升起袅袅的烟。
　　人间冥府走过一遭，再睁眼已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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