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入党申请书交出来

　　这一夜林籁妈妈听说儿子要上门，一直到黎明破晓都没睡着。原定第二天要参加社区舞蹈队的彩排也不去了。早上天空一角才露了鱼肚白，她就催林籁爸爸起来，早点去买菜。她自己先照常去晨练，然后去理发店剪了个头发。八点多回到家，洗了个澡洗了个头准备开始烧菜。

　　十点左右的时候家里接到外甥的电话，说林籁说不过来吃饭，让他们别准备。林籁妈把外甥说了一顿，那边又改口说那么全家都出去吃，她又不好意思说已经大费周章准备了，又开不了口催他们快些过来，只固执说绝不出去吃。

　　挂了电话她开始担心，担心那俩混小子真的吃完饭再来，让她白忙。当然菜热一热晚上吃也是可以的，但谁知道这一下午的时间里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说起来林籁的性格也确实像她，自从她翻脸让儿子滚蛋后，他也真就那么多年没回过家，连电话都不来一个。

　　这小子当年有句话是说得太对了，不管怎么样，自己还是他妈。就是他这么没良心，现在忽然说要来看她，她还不是得眼巴巴地盼着等着。

　　过了十点半，她开始频繁地跑到窗边去看楼下的动静。过了十一点半，她干脆搬个椅子坐在那儿，楼下风吹草动她都能注意到。她老公让她去看会儿电视，又说她假正经，不要现在一副脸等下儿子上门了又是另一副脸，立刻被她恼羞成怒地臭骂一通，并且把儿子的种种不肖行径不论遗传还是榜样统统算到自家男人头上。

　　骂完她感觉好些了，翻出来一副半成品的十字绣山水图给手上找点事做。

　　这次会面是林籁的表哥热心促成的。本来林籁从家里出来，和一帮亲戚也很少联系，外加互相住得也远，最近几年都没什么来往。他表哥的儿子为上小学做准备，今年要买学区房，这才又找到林籁，重新走动得近了点。

　　林籁帮了他这个忙，他就很热心地要还林籁一个人情，要拖林籁去和他妈妈和好。起先林籁是一直不肯，他就两头骗，这边说你妈很想你就是抹不开面子说，那边说林籁可想您了就怕您生气不敢来，费了老大劲才把两边都说定了。

　　这天表哥老婆没空，他只能把儿子带在身上。快十点的时候到了林籁家，小朋友一落地就要找青青玩。俗话说，食色性也，好色要从娃娃抓起，大人说青青不在在姥姥家，他不信，非要亲眼把所有房间都钻过一遍，这才心死眼闭地瘪瘪嘴，然后就一直不高兴。

　　上了车他还在发脾气，哄都哄不好，只能让他给青青打个电话过过瘾。他问青青我来找你玩好么？青青一把小嗓子细细地在电话那头说：“好呀。”于是他的屁股更坐不住了。到了姨婆家楼下，他扒着车窗不肯上楼。

　　这件事王乐乐从头到尾都不敢发表意见，生怕一句话说错了要负什么责任，这时就趁机说：“要么就你们上去，我带多多去玩。”小家伙一听眼睛就亮了，抱着车椅靠背不撒手。

　　林籁表哥说怎么又变了，不是说好的么，林籁却忽然心里一动，觉得小朋友还是别上去的好。王乐乐先不说，他妈见了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难说不会伤怀。

　　林籁妈眼看有辆车子过来了，引擎熄火停了半天，车上人就是不下来，把她焦心得不行。终于两个人下来了，是他儿子和外甥，她又急急忙忙把头缩回来。底下的防盗门门铃响了，她还差老公去开门，自己跑到客厅装模作样地看电视。

　　林籁跟着表哥后头一路上来，等他爹来开了门，他表哥一马当先地姨父姨妈一通招呼，他讪着脸喊了一声：“爸爸。”他爸把两只拖鞋踢到他脚下：“你妈在厅里呢。”

　　王乐乐这边带林籁的小外甥又开车出去，小男孩立刻乖了很多。这种年纪的小朋友某种程度上比大人更识相，他老子在的时候他可以胡天黑地，一旦落在比较陌生的环境，立刻就闭嘴变成小天使了。

　　中饭他想吃肯德基，王乐乐就带他吃了，正好附近有个水族馆，问他想不想去看企鹅和鲨鱼，他也说要，又不抱希望地小声问了一句：“小王叔叔，能不能让青青也来啊？”王乐乐抓过小朋友已经沾到酱盒里的袖子管，用餐巾纸擦干净后把它卷了上去。“青青感冒了，不能出来。”

　　“哦。”小家伙神情寂寞地看着王乐乐把甜辣酱拿到了另一边。

　　王乐乐小时候也会特别喜欢和哪个小朋友玩，但绝对不好意思说。有时兴冲冲地被带去人家家里做客，那个小伙伴不在，他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对方上哪儿去了，就很文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看电视，非得人家父母想起来了，才解释说某某今天去外婆家了/去表哥家了/去学琴了/去画画了等等等等。

　　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挺理解这种心情的，毕竟大家都是从小孩子过来的。

　　水族馆里暗搓搓的，但人很不少，每个玻璃缸前都挤着许多大人小孩，偏偏多多的求知欲很旺盛，每个缸都要看。王乐乐只好陪他一一等过去。过了半程看过了企鹅，小朋友就走不动了，王乐乐只好抱他。他把头靠在王乐乐肩膀上，因为王乐乐对他好，所以他就要掏心掏肺地说点秘密话以示亲近：“小王叔叔你知道伐，我妈妈说你不要脸，不让林籁阿叔去看小姨婆。”

　　王乐乐吃了一惊，他和林籁那个表嫂根本就没见过面。不过和孩子也没什么好说的。“是吗？”
　　“是的哦，”小朋友把他妈妈卖了个彻底：“我妈妈还说，搞同性恋要得病的，叫我爸爸不要到你们家去。”王乐乐顿时斯巴达了。多多继续表白：“我妈骗人的。我们班里也有人搞同性恋的，陈博远还强吻曲黎昕咧，也没有生病啊。”

　　王乐乐怕小朋友对这个话题发生兴趣，连忙把他抱到水母缸前。梦幻的LED彩光打在白色的水母身上，丝丝缕缕都在水中飘舞，很快让多多忘记了他班上的同性恋，还扭肢摆胯地让王乐乐给他照相。

　　参观完之后到了纪念品店，王乐乐问多多喜欢什么帮他买，小朋友先挑了大鲨鱼，临要去付钱又看中了大海龟，最后自己也搞不清想要哪个，抱着“鲨鱼”在“海龟”货架前难分难舍，王乐乐只好两个都给他买了。买完了他还不好意思，一手抱一个，偷偷抬眼看王乐乐。

　　出来的时候才三点多，王乐乐不敢给林籁打电话，就发了个消息，结果回复过来说被留住晚上吃饭。他想大概是没出什么岔子，稍微安心了点。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就问多多带他去看青青好不好，小朋友顿时乐疯了。又逗他说舍不舍得送一个玩具给青青，然后一路上他都在纠结这件事，不知道该把哪个“爱妃”送出去。

　　结果到了王乐乐家里，一见到青青，他作为男人的觉悟忽然就上来了，很豪迈地问青青喜欢哪个随便选。青青一个也不喜欢，矮子里面拔长子选了海龟，因为鲨鱼龇了一口大大尖尖的白牙齿，实在不是个和蔼可亲的模样。这个海龟后来成了王乐乐家里的屁股垫子，谁要想坐在地上干个啥事儿就全靠它。

　　下午的时候林籁的表哥去帮他爹修电脑，林籁就跟他妈进了卧室。他妈摆够了谱，自认没有失掉颜面。

　　她也感觉自己挺狠心的，出家门的时候还是孩子，再一眼看到就是男人了，她竟然也没有要落泪的冲动。因为怨恨不比疼惜更少。

　　她有心捶林籁一顿，儿子的成熟与强壮只能让她越加感觉到自己的衰老，而他居然敢这么些年装死。

　　“我真是白养你了。”她今天不知第几遍说起这句话。林籁坐在父母床上，从衣服里摸出一沓红纸袋来，递给他妈。就是他每年存的一份压岁钱，红纸袋有八个，每个背后都记了年月日，其实加起来也就两万多块，但好歹能证明点情感上的东西。

　　他妈妈还是铁石心肠，怪他不存起来吃利息，居然放着现金长霉，一点都不会过日子。说着说着又说不下去了，因为感觉还是想哭。

　　林籁的衣服口袋就像百宝箱似的，又掏出来一副毛线手套，灰蓝色的，扔在床上，说：“你以前对乐乐挺好的。”这就是很早以前林籁妈妈给王乐乐织的一副手套，因为戴了很多年，毛球起得不行，后来林籁就把它收了起来。

　　他妈妈把手套拿过来几下就把线头都扯散了，像个赌气的小女孩似的把东西扔回林籁身上。“我是对他好，那他有良心伐？是不是他不让你回来？”

　　林籁把两只手套收在一起，把脱落出来的线头塞回孔洞里：“不是你不让我回来么。”

　　“我是不让你回来！”他妈摆了一张革命样板戏里的坚贞脸。

　　“本来今天他也来了，到了楼下也不敢上来，就怕你太凶了……”

　　“我是凶，你永远别让他来！我不给他进来！”

　　“那给我进来么？”

　　“今天不看在龙龙面子上，我也不给你进来！”

　　林籁体谅老太太傲娇的心情，也不揭穿她。晚上的时候林籁和表哥连哄带劝把他父母请到外头吃饭，表哥偷偷跟林籁说，让他把王乐乐叫过来。林籁也不肯，后来打了电话，王乐乐说那边家里也烧了。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王乐乐还是过来了。楼上先是听到汽车的声音，然后电话就来了，说到了。林籁和表哥下去的时候他妈让他爸送，但是自己也下来了，其实还是想看看那个拐走他儿子的人。多多抱着那只大鲨鱼玩偶往他爹身上直戳，他爹一把把儿子抱起来。王乐乐看林籁爹妈下来了只好从车里下来。

　　王乐乐最后一次见到林籁妈妈是高考结束后，一起吃过饭。唯一一次见到他爸爸就比较尴尬了，不过也真想不到他爹妈能和好。

　　“阿姨、叔叔。”王乐乐向他们打招呼。

　　林籁爸爸也不知该说什么，连连挥手示意王乐乐：“上车、上车。”林籁按在王乐乐肩上把他塞进驾驶座：“那我们走了，你们上去吧。”后面多多已经爬进车里，扒着打开的车窗大叫“姨婆再见姨公再见！”然后林籁跟父母挥了挥手，也上车了。

　　等他们都走了，林籁妈妈忽然就失落了，仿佛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儿子变成客人了。她不得不承认，变成今天这样的情况，她也要负责。但来了总比不来好。

　　把那对父子送回家，林籁料到王乐乐要给他脸色看。王乐乐说你家的人怎么这么难弄，你以后也别去我家了。林籁开了车窗点了根烟，差点被王乐乐扔到大街上。

　　不过他们之间，多大的仇床上滚一圈就没事了。这天王乐乐生气，林籁非要去惹他，青青不在家，他们就更自由一点。林籁强抱王乐乐在身上，非要听他叫老公，放平时王乐乐床上叫得也很勤快，今天偏不肯，被林籁操得半死；而人偏也是贱的，被这样那样作践一场反而消了气，趴林籁胸口给他讲他表嫂的良言金句，林籁听了也吓一跳，很认可这位嫂嫂是个两面三刀派的人才。

　　又隔了一个周末，林籁爸爸悄悄来电话说他妈又开始忙着买汰烧了，林籁不好意思不去，也不好意思拖王乐乐去。王乐乐见到那副林籁回收回来的惨遭撕烂的毛线手套，认定这辈子和他妈难以对盘。

　　结果这次林籁回家，竟等到了老太太的“良心发现”。他妈妈把他叫到卧室里，先是让他试穿一套她特地买的保暖内衣，责怪他冬天衣服穿得太薄。然后摸摸索索了半天，终于从一个塑料袋里又拿出一副黄色的毛线手套，是她为赔给王乐乐新织的，还不好意思，说什么不知道尺寸如果不能戴就拿回来还给她。林籁自己戴上试试，新的有点紧，说挺好，他不能戴我也能戴。林籁妈说你上班戴这颜色难看，他在家里又没人看可以戴。林籁笑着扫了他妈一眼，没想到王乐乐的事她还记得挺牢。他说妈那你下次挑个好点的颜色呗。他妈说当我不知道你们小年轻，我们的东西落伍了你们都不喜欢，一定要到店里去买。

　　晚上林籁要回家了，他妈一定要带他去小区门口的水果店，说这家的水果好。抢着付钱，给林籁买了一堆香橙、贡柑、车厘子，还特别挑了一个大西瓜。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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