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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生沧海
赵六一身乞丐的打扮,头上带着一顶破斗笠,手里端着一个缺口的破碗。
碗里放着一枚金币,这金币与寻常妖市开坊的银币不一样,是敲山谷的门用的。苏顾拍了拍赵六的肩膀,给他渡了一点气,赵六这才跨进了山谷的大门。
魏征杭看得惊奇:“原来渡气是这么渡的?”
赵六也奇怪:“不然大人以为是怎么渡的?”
魏征杭偷瞄了苏顾一眼,见他一脸似笑非笑,顿时脸红了。
“大人气色好多了,不仔细看都没看出来和以前有什么区别。”赵六嘿嘿一笑,“我这就放心了。”
阿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风声,也跟了过来。赵六从怀里摸出个肉包子给她,阿月顿时欢天喜地啃起来。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递给魏征杭。
魏征杭展开卷轴,那上面虽然被人刻意涂抹了,还是能看出降妖司三个字。他手上一顿,听赵六道:“大人还记得那城隍庙的瞎眼道士吗?”
“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护城军巡逻,我躲进了城隍庙,没想到竟找到了瞎眼道士的一间密室。”赵六顿了顿,“那密室里放着一堆卷宗和陈年旧物,我听大人说起过降妖司,就带来一节看看。”
魏征杭盯着卷宗,里面记载着降妖司的办案记录,他看到其中一条时突然愣住,脸色慢慢发白。
苏顾察觉不对,问道:“怎么了?”
魏征杭一脸煞白,拿着卷宗的手微微颤抖,半晌才道:“这里面的案子……”
苏顾拿起卷轴看了一眼,那上面记载着前朝二十三年,河州永平县发生了一起挖眼睛事件。后被降妖司查明,凶手是一只假装成农妇的狐妖。那农妇的丈夫是个文弱书生,狐妖从小恋慕读书人,谎称自己是被当地豪绅强取豪夺的农家女,被逼无奈私逃出来,博得书生同情,最后嫁了他。不幸的是那书生读书看坏了眼睛,婚后第三年已经接近全盲,他一心想考取功名,每日痛苦不堪。狐妖不知从哪里得知的法子,到处挖人眼睛给他吃,她被降妖司伏诛那日,刚好是书生眼睛恢复的日子。
最后狐妖被杀,书生自挖双眼,悬梁于家中,此案了结。
苏顾越看眉头皱得越深,魏征杭叹息道:“这案子跟公孙家的几乎如出一辙,若是我没想错,看来自打我来绛州城,就已经陷入了圈套里。”
“公孙乔让我当主婚人,我当时只想到他想结交官府,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深意。我满心急着破案,没有想太多。现在看来,当时这些证据几乎是拱手送到我面前的。”
那被年轻差役扒走的碧玺戒指,刚好在他赴宴公孙乔之前送到面前,让他不得不联想起当日的种种诡异之处……
“可是大人,二小姐可是公孙乔的女儿,他若是有什么小九九,岂不是害了自己的女儿?”赵六不解道。
魏征杭想到那位公孙二小姐,不禁摇头:“他也许以为自己和二小姐都能全身而退吧,毕竟那秀才痴心一片,还是救了他女儿的。”
“秀才被抓,女儿病好了,并且全然不知情,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魏征杭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他破例调任,因为这案子发现三界山的秘密。
有一双手在推着他,逼他到绝路,让他恢复记忆,找到三界之境。
“是那位慕王爷?”苏顾问道,心里已经想到了几分。
“苏顾,这位慕王爷恐怕还是位故人。”魏征杭苦笑道。
自打他恢复记忆就经历一些列变故,让他没有时间细想。在山谷里修养的时候整个人又浑浑噩噩,好不容易魂体和脑子都清醒了,他想起那一日秦恒的说法,能够调动官府和不周山,又对他十分熟悉的人,恐怕只有那一个。
苏顾也猜到几分,迟疑道:“你说旧朝那位?”
“嗯。”魏征杭点点头,“太宇皇帝,不周山掌门座下弟子,我的师兄,李慕渊。”
“什么?!”赵六惊叫一声,“这位不是当今官家的爷爷吗?活到这个时候,他不成老妖怪了?”
他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苏顾一眼:“苏老板,我不是说你啊。”
“修道之人本就长寿,容貌也能保持青春。”魏征杭沉吟道,“除此之外,他估计还用了什么妖邪的法子,我与他见过几面,慕王爷与李慕渊的外形的确相差甚远。”
苏顾沉吟:“这么多年来,这位慕王爷倒是做得滴水不漏。他不用真正的身份定是有所顾忌,但是也没听说他借着慕王爷的壳子做过什么事。”
“他故意以假身份接近我,对我如兄长般随和,让我对他十分信任。”魏征杭苦笑,“我早该想到,我一介小小知府,怎么会让他的青眼相加,甚至每月都给我写信问候。”
“他让秦恒盯着我,就连我在城隍庙遇险他都能及时赶到,他就是在等我恢复记忆,拿到六道石,开启三界之境。”
“不过……”魏征杭疑道,“他为何这个时候去南境呢?按说若是当日他在场,我这点移魂的小把戏定然会被看穿。”
“说起南境。”赵六想了想道,“大人,我在密室的卷轴里倒是也看到过,上面记载南境似乎和黑影有关。”
“什么?”魏征杭一愣,转头看着苏顾:“苏顾,我们今晚要去一趟密室。”
苏顾皱着眉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赵六突然觉得平地起来一阵狂风,匆忙喊道:“不行了,我要被赶出去了。”
苏顾将他送出门:“常人不能在山谷停留太久,你先回去,我们今晚去城隍庙。”
他关上朱红色的大门,突然转头看着魏征杭:“当年……”
苏顾顿了顿:“当年那时候,李慕渊也曾去过三界山……”
魏征杭知道他在说什么,叹了口气:“我也在怀疑,当年之事也许与他有关。”
“只是……”他摇了摇头,“只是想不到啊。”
想不到那个一脸正气为人谦和的小师兄,成为一代明君的大盛皇帝,只手遮天的权力之下,藏了百年的心思里,惦记的竟然还是凡夫俗子渴求的那颗石头。
那不胜寒的高处真的有这么大的诱惑吗?
魏征杭偷偷瞥了一眼苏顾,见他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怕他突然后悔,于是一整天亦步亦趋跟着他。
山谷本就不大,多数是西街的熟面孔,卖鲜花饼的是个半老徐娘的花妖,见了魏征杭先是喊了一声:“魏大人,你好多啦!”
而后想了想,觉得喊错了,改口道:“那个……老板娘,新烤好的饼子吃吗?”
魏征杭只顾着跟着苏顾,含糊摆了摆手。老板娘见两人走远,身后还跟着个小不点阿月,喃喃道:“这女儿到底是谁生的?”
一只毛手伸过来,被她一巴掌拍回去。猴精揉了揉拍痛的手,摇头道:“还能是谁,你见过苏老板生孩子啊?”
“老板娘带着个拖油瓶,苏老板对他是真爱啊!真爱!”
猴精远远地感到一丝寒意,再抬眼,发现远处的苏顾背影一闪,已经走远了。
魏征杭前前后后跟了苏顾一天,好不容易挨到天色渐晚,开始打起了瞌睡。
苏顾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单独去一趟,把东西都搬来好了。”
“那不行!”魏征杭强打起精神,“既然是降妖司旧址,肯定不止这些卷宗旧物,说不定还有别的线索藏在房子里。”
他说着,推开了山谷的大门。
外面的妖市一片狼藉,可想而知那天有多惨烈。魏征杭来不及感慨,就被苏顾拉着往房顶掠去。
苏顾换上了一身黑衣,除了某些特别的角度可以看到丝丝缕缕的暗纹,整件衣服乍看之下毫无修饰。然而他本就生得好看,那身简单的黑衣映衬得他肤色更加白皙,手腕处露出的一小节腕骨都带着苍劲的棱角,魏征杭不禁吞了吞口水。
苏顾似乎发现他在盯着自己,低声解释道:“下面都是不周山的道士,我们从上面走。”
“好。”魏征杭点点头,任由苏顾抓着他的手,纵身跃上房顶。
他如今一身魂体,虽然乍看之下与之前无异,实际上轻了不少。再加上那一魂一魄带来的一成功法,虽然打架还是菜鸡一只,飞在房顶倒是十分自如。
魏征杭有些怀念在三界山功法深厚,吊打邪门歪道的时候了。
若是现在还有那些功法,苏顾是不是就不会为他这么费神了?
他又想到,若是他比之前还强,是不是他们就不用躲在山谷里,整日提心吊胆了。
这么想着,心里像是有一颗不起眼的种子,慢慢长出纠缠的藤蔓,将所有心思包裹起来。
若是……
若是他打开三界之境,从此得道,那这些修士官兵,魑魅魍魉,岂不是都成了不堪一击的蝼蚁?
这样的话,他和苏顾就能永远不受打扰在一起……
脑子里影影重重,一双眼睛盯着他,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幻化成虚影,露出扭曲的笑容。
若是当年他真如传闻所说得道飞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火烧三界山那件事?
穿透胸口的鲜血便不会飞溅到脸上,灼伤了他的手和心,让他百年无法安宁,留下一魂一魄躲在地底不敢相见。
心里那颗藤蔓越收越紧,几乎要将所有的思绪都揉碎了。
“风霁!”
魏征杭恍然惊醒,抬头看到苏顾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想什么呢?怎么一副出窍的样子?”
魏征杭顿时一身冷汗,他尚且无欲无求,竟然还能滋生心魔,那这些修士也好妖物也罢,甚至万人之上的李慕渊都想得道飞升,看来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凡人终有一死,修士也不过是多了一点寿命与青春而已,妖魔鬼怪更是难以长存,若是有机会问鼎天地,长存于世,谁又能够摆脱这诱惑呢?
他不禁为自己的心魔暗自担心,面上却故作镇定:“什么出窍,我都是魂体了,再出去就魂飞魄散了。”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明显发现苏顾脸色变了变,心里顿时一阵柔软。又想到苏顾刚才情急之下喊了他风霁,还是如之前一样亲切,顿时那点担心也没了。
他四下看了看,苏顾已经带着他来到城隍庙。月老祠的灯火摇曳,一个叫花子躺在蒲团上。
两人走近了,那叫花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正是赵六。
赵六带着两人从月老神像后面摸到一个机关,轻掰一下,神像背后露出一小块隔板,那隔板下有一排又窄又陡的楼梯,直通地下。
赵六在前面带路,魏征杭走在中间,苏顾在后面。
楼梯又黑又长,魏征杭感慨道:“难道当年的降妖司有个耗子精,打了个这么深的洞?”
“就算有耗子精,也早被他们赶尽杀绝了。”苏顾冷笑一声,“降妖司向来伐异诛妖,这一点跟不周山的道士有一拼。”
赵六似乎已经到了密室,一盏微弱的油灯亮了起来,魏征杭先看到一个一尺长的破旧匾额,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妖邪必诛。
密室不大,油灯也不算太亮,他却总觉得这四个字有些刺眼。
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而来,密室一面墙是一个陈旧的木架,上面堆满了卷轴和旧物。
“想来这里是降妖司原本的地下室,地下干燥阴冷,存储方便,应该是存放一些重要的东西。”魏征杭四处看了看道,“也正因为挖得比较深,改建城隍庙的时候也没有被人发现。”
赵六从旧物里翻出一把长剑,剑鞘已经锈迹斑斑,他用力拔出剑,一道寒光顿时在密室内炸裂。
寒光瞬间熄灭,剑身通体雪白,样式十分简单,仔细看了,上面写着“云生沧海”四个小字。
“这是……”赵六大为惊讶,“应当是降妖司的人所用的,这剑身竟是用天山玄铁打造的,真是罕见。”
魏征杭对刀剑没什么兴趣,当年在不周山修行时,一众师兄弟每年在藏剑阁抢破头,他捡了剩下的那把,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甚至名字也没有。
剑和人一样整日游手好闲,后来被九相追问名字,他枕着手臂躺在荷花池的草地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眼看着夜色低垂,虫鸣不止,皎洁的月光落了满地。湖面浮光掠影,九相一身白衣,在月色下仿佛浑身会发光。
他也不知道是在看湖还是看人,最终随口道:“就叫浮光吧。”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他又想起这首诗的后面一句:“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
若真有姑射真人,那一定是九相这样子吧。
他那时候还没想到,这把浮光之剑最后沾满鲜血,捅穿了九相的胸口。
魏征杭回过神,见苏顾已经在翻看降妖司的卷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突然脸色一变。魏征杭接过来,卷轴被烧过,有一半已经焦黑了。仅剩下的一半边看边猜,有两个字落入眼里——
黑影。
他越看越心惊,这一半不完整的记录,似乎是旧朝末期,降妖司覆灭之前,有人在调查黑影军的源头。
然而记录只写了此人怀疑源头来自南境,只是那时异军盘踞南境,探查受阻,后面的内容便丢失了。
魏征杭看了苏顾一眼,刚想说什么,突然见苏顾面色一紧,赵六闪电般挥剑向前,密室里一阵疾风,魏征杭还没看清人影,就看到赵六脱了剑闪躲,那把剑落入另一个人的手中。
对方一身青衣,仍是那副雌雄莫辩的模样,脸上却难掩疲惫。
“陆衾?”魏征杭惊道。
陆衾看着手中抢来的剑,露出往日那让人一言难尽的浮夸笑容。
“魏大人,几日不见,你都开始不做人啦。”
他手指抚上剑身,那四个小字按在指尖,传出丝丝凉意。
云生沧海。
“三位别这么警惕,我看今晚这么热闹,才忍不住进来密室的。”陆衾看着那把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这把剑的主人我认识,曾是绛州城降妖司掌司,闻沧海。”
魏征杭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卷宗,掌司印上的确是“闻沧海”三个字。
“你跟降妖司是什么关系?”他想了想,“不对啊,降妖司写着妖邪必诛,你们怎么会扯上关系?”
“那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个凡人啊……”
陆衾笑得阴气森森,露出一排尖锐的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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