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醉卧

　　中秋过后，各处的人事调动又都恢复成原状，我也辞了良嫔的重华宫回了毓庆宫。
　　九月底，康熙的塞外行结束回宫，紫禁城又热闹了起来，只是压抑的空气也跟着他一起回来了，每个人都小心谨慎，一刻都不得闲的样子。
　　同屋的莫雅寒和水瑗容也随着胤礽回来了，数月不见，她们稍稍黑了一些，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健康的气息，莫雅寒拉着我看了半天，直说在皇宫里呆着的人就是不一样，皮肤嫩得都能掐出水来，哪像她们在塞外风吹日晒的，每次照镜子都觉得惨不忍睹。
　　而水瑗容只是在她身边笑着，我知道虽然莫雅寒嘴上抱怨，但看着她们俩脸上的笑容，我也能猜到这次塞外之行对她们来说是多么快乐。
　　“见你终于不是那病怏怏的样子了，我就放心了。”莫雅寒这么说着，“太子爷虽然能帮你兜着，但总不是长久之计，在塞外的时候，我同瑗容都很担心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却已经不见了。”
　　“让雅寒姐和瑗容姐担心，拾欢真是过意不去。”我回答着，忍不住问莫雅寒道，“姐姐喜欢皇宫么，真的希望一辈子就在这里呆着？”
　　莫雅寒听了，笑容收敛了回去，她身边的水瑗容也蹙起了眉，只听莫雅寒说道：“不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她看了看我，“妹妹真的以为从皇宫里被撵了出去的女子，还能安安稳稳地回家过日子吗？”
　　我不解地看着莫雅寒，难道除了紫禁城和家，就没有第三条路走嘛？
　　“傻妹子。”莫雅寒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别说被撵出皇宫的女子让家里蒙羞，便是真有足够的银子自己过活，咱们又靠什么维生呢，在外抛头露面的，岂不是让家中羞上加羞吗。”
　　“可是咱们三十以后，不是总要出宫的么？”我辩论着。
　　“被放出宫，是主子的恩典，和被撵出宫是不一样的。”然后莫雅寒冷冷地笑了起来，“只是妹妹你，太子爷会放你出去吗？”
　　我一时语塞，而水瑗容在这时候拉了拉莫雅寒的衣袖，摇头叫她不要再说下去，然后她转身回屋取了纸笔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水瑗容的字，端庄秀丽，一看便知道她在家的时候应该也是受过非常好的教育的。
　　她写道：“我与雅寒早已放弃了出宫的打算，只怕妹妹也是无法出宫的了，若真是如此，只希望我们三人今生能永远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然后水瑗容拉起我和莫雅寒的手，我们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莫雅寒看着我道：“别再意气用事，你这样既害了自己也让太子爷难办。”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只要在毓庆宫中一日，便逃不出胤礽的手心，如果真有一天有了肌肤之亲，我该认命地跟着胤礽一辈子吗？
　　然后气氛缓和了下来，莫雅寒说着这次塞外之行的见闻，说到开心之处，我们三人便笑做一团，听着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我突然很怀念以前写生的时候所见的“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像我这样天南海北到处走的人，真的要被困死在这红墙黄瓦的紫禁城中吗？
　　做十七年的宫女，已经是我忍耐的最大限度，如果真像莫雅寒说的，跟这紫禁城中的人有了肌肤之亲就要一世跟着那人，我宁愿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咬舌自尽，既然生不可跳出樊笼，不如死了做个无拘无束的灵魂，我走上美术之路，就是为了追求极度的自由，若不能自由，便是扼杀了我这一辈子的追求，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谈笑之中，我暗暗下了决心，十七年后，我一定要走出紫禁城。

　　而后，日子如常，每天学礼仪，练琴，吃饭，睡觉，胤礽不来找我，我自然不会去找他，想着第一次见面他说的“对没几两肉的小丫头不感兴趣”，我不禁要感谢下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感谢她给了我这么一副发育不良的身子，让男人完全提不起兴趣。

　　十一月，康熙带着胤禛、胤祥和胤祯前往盛京谒陵，北京的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冬天又快到了。
　　这天宝柱神秘兮兮地拿了个东西给我，说是请我转交给暖儿，我打开一看，是一个精致的护手套，这家伙还真是有心，快入冬了便早早地准备好了暖手的东西给暖儿。
　　我看了看，佯装生气地说道：“宝公公实在偏心，光记着同乡的妹子，完全忘了给你们跑腿的我。”
　　宝柱听了，跪下回我道：“小的起先也打算做一个送给年赞善，只是怕小的活儿做得粗糙，入不了您的眼。”
　　我摇了摇头，这宝柱，跟他说了多少次了就我们两人的时候就别我给行什么大礼，他偏偏不听，依然固我，我忙拉了他起来笑道：“开个玩笑，宝公公又当真了。”
　　宝柱站起身，看着我说：“如果年赞善不嫌弃，改天小的再做个送给您。”
　　“别忙。”我笑了笑，好奇地问道，“听宝公公的说法，这护手套是你自己做的？”
　　“是小的做的。”
　　这可稀奇了，我还真没听说过古代有男孩子穿针引线的，女红女红，到宝柱这成了男红。
　　宝柱见我疑惑，挠了挠头红着脸解释道：“小时候小的的娘靠给人缝补帮补家用，小的想给她老人家减轻些负担，便也就跟着娘学了一些，小的手糙，比不得宫里裁衣苑里的师傅，所以只敢做了送送暖儿。”
　　这个孩子，懂事、心细，只是可惜在无奈之下入宫做了太监，毁了他一生，如果宝柱没有入宫，将来应该会是个很懂得体贴人的男人吧。
　　我这么想着，便笑了笑，对宝柱的好感又加了一分，起先只是想拉拢他，关键时刻给自己通风报信，深交下来，倒真觉得他这人值得做朋友，顿时有种捡到宝了的感觉。
　　“宫人之间私相授受已经不合规矩，我怎么好让宝公公你再冒一次险，更何况每年你分得的布料本来就不多，留着自己用吧，别再用在我身上了。”我拒绝了宝柱的好意。
　　“年赞善这样对小的，小的真是无以为报。”面对我的好意，宝柱表现得感激涕零。
　　“总有机会报的。”我说道，心里想着：只希望以后有什么对我不利的消息，你先一步传达给我，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就好。
　　这么想着，便觉得自己其实是没资格跟宝柱做朋友的，朋友，讲究以诚相待，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拿真心在待他，他这样对我，我反而觉得惭愧。
　　算来，真正的朋友，就只有承欢一个了，只有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我们只是单纯的俩姐妹，血浓于水。
　　送走了宝柱，我抬起头看着聚集在皇宫上空的浓云，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算计人心，利用和被利用，除去血缘关系，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人情淡薄得风吹即散，身与心皆不自由……

《败笔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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