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桥小食铺

作者:八月山楂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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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花酥


      临安的初夏,已有了几分暑气。御街两旁的槐树撑开浓荫,却挡不住石板路反射上来的、带着尘土味的燥热。蝉声初起,嘶嘶啦啦,掺在车马粼粼与人语喧嚣里,织成一张无所不在的、令人微醺的网。

      顾言如今已授了官身,虽只是从七品的太常寺博士,一个清贵却并无多少实权的闲职,但毕竟踏入了仕途的门槛。官袍加身,行止需合仪轨;衙署点卯,应对须循章法。他在城西赁了一处略宽敞些的院子,离太常寺衙门不远,也便于与同年、同僚往来。

      这日休沐,他应几位同在京为官的闽籍同年之邀,至城西“望湖楼”小聚。望湖楼临着西子湖的一处支脉,虽不及“丰乐楼”那般声名显赫,却也雅致清净,是不少中下层官员和文士喜爱的去处。

      二楼临水的雅间,推开轩窗,湖风带着水汽徐徐送入,稍稍解了暑意。席间除了顾言,还有三位同年:一位在翰林院做庶吉士,一位在户部观政,另一位则与他同在太常寺,职位略高。都是年轻人,又是同乡,气氛比之前那些应酬场合要松快些。话题从京中近日传闻、各衙署趣事,渐渐转到家乡风物上。

      “说起来,还是惦记泉州那一口海鲜。”在户部观政的同年叹道,“京里的鱼虾,不是冰窖里出来的,就是运河里养的,总少了那股子海边的鲜活气。尤其是海蛎,临安这边也有卖的,叫什么‘牡蛎’,个头是大,可鲜甜肥美,远不如咱们泉州的‘蚝仔’。”

      “正是!还有那‘土笋冻’,清凉脆爽,蘸着蒜泥酱醋,夏日里最是开胃。”在翰林院的同年接口,咂了咂嘴,似在回味。

      顾言静静听着,手中端着细瓷茶杯,目光落在窗外粼粼的湖面上。湖中有画舫缓缓驶过,传来隐约的丝竹声。他想起洛阳桥下浑浊而充满生命力的海水,想起码头上渔人叫卖时嘹亮的嗓音,想起“穗娘小食”里海蛎煎出锅时那“滋啦”的脆响和扑鼻的焦香……那些画面与声音,隔着千里之遥和近一年的时光,竟依旧清晰如昨。

      “顾兄在太常寺,日子可还清闲?”同署的同年笑问,打断了顾言的思绪。

      “尚可。无非是整理些礼乐旧典,参与些祭祀仪程的拟定。”顾言收回目光,淡然答道。太常寺主管礼乐祭祀,事务不算繁剧,却格外讲究“礼制”二字,一丝一毫错不得,于细微处见功夫,与他沉稳谨慎的性子倒有几分契合。

      “清闲好,正好多琢磨些文章学问。哪像我等在户部,整日对着枯燥账册,头昏脑胀。”户部的同年抱怨道。

      “各有各的难处罢了。”翰林院的同年摇头,“在翰林院,看着清贵,实则如履薄冰,一字一句都怕被人拿去做文章。”

      正说着,酒楼的伙计端着托盘进来,撤下残羹,换上茶水果点。其中有一碟点心,形如含苞待放的荷花,外层是粉白相间的酥皮,层层叠叠,顶端一点嫣红,做得极为精致。伙计介绍道:“几位官人,这是小店新制的‘荷花酥’,用的是今春新收的莲蓉,酥皮用了六十四层,请慢用。”

      “荷花酥?”同署的同年拈起一个,仔细端详,“这做工,真是精细。怕是不输宫里御膳房的手艺。”

      顾言也取了一个。指尖触感,酥皮极轻极脆,仿佛用力稍大就会碎裂。轻轻掰开,酥皮簌簌落下细屑,露出里面淡粉色的莲蓉馅,甜香细腻。送入口中,外层酥松,内馅绵软清甜,莲蓉的味道纯净而高雅,显然是用了上好的材料,经过繁复工序制成。

      味道确实上乘。但这般极致的精细与刻意,每一口都仿佛在提醒着食客其背后所耗费的人工与心思。不像泉州的食物,即便是“烧肉粽”那样的硬菜,也带着一股子直接、浓烈、不管不顾的烟火气;即便是“三丝卷”那样的巧思,也透着食材本真的清鲜。

      “这荷花酥,好是好,就是吃着……有点累。”户部的同年几口吃完,拍了拍手上的酥屑,直言不讳,“还是咱们老家的‘碗糕’、‘甜粿’实在,一口下去,满嘴米香糖香,实在。”

      众人都笑起来,气氛愈加热络。话题又转回泉州,说起清源山的野趣,开元寺的香火,洛阳桥的潮声……仿佛在这一刻,借着共同的味觉记忆与乡音,他们暂时卸下了京官的身份与压力,变回了离家未久、尚带着海滨气息的青年学子。

      顾言听着,唇角也噙着淡淡的笑意。这些同年,有的志向远大,有的务实精明,性格各异,但此刻流露出的对故乡的眷恋,却是相同的。这或许便是所谓的“乡党”之情,在远离故土的宦海中,成为一点微弱却切实的慰藉。

      聚会散时,日头已偏西。顾言婉拒了同车而归的提议,独自沿着湖畔缓步。湖风大了些,吹动他青色官袍的衣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

      路过一处临水的茶摊,支着简陋的凉棚,三两个脚夫模样的人正就着大碗茶,啃着硬面饼。茶摊旁,有个老妪守着一小担子,盖着白布。一阵微风吹过,掀起白布一角,露出下面一个个黄澄澄、圆滚滚的东西,散发着熟悉的、带着碱味的清香。

      是“碗糕”?顾言脚步不由放缓。那老妪见他身着官袍,有些怯怯地问:“官人……可要尝尝?自家做的‘发糕’,今日刚蒸的,还温乎着。”

      顾言走近。那“发糕”的品相自然远不如“望湖楼”的荷花酥,颜色不够均匀,形状也有些歪斜,但那股朴素的、带着米粮和碱水气息的味道,却异常亲切。他掏钱买了两块,用油纸包了。

      走到一处无人的柳荫下,他拆开油纸,咬了一口。口感粗糙,甜味很淡,甚至带着点碱涩,但米香实在,咀嚼间,有种笨拙而踏实的满足感。这让他想起更久远的一些记忆,不是洛阳桥边小食铺的精巧,而是幼时在钱塘外祖家,乳娘偷偷塞给他的、刚出锅的米糕的味道。简单,温热,代表着毫无条件的慈爱与安宁。

      两种点心,荷花酥与发糕,精致与粗朴,高雅与平实,恰如他如今身处世界的两面。一面是必须适应、学习、乃至在其中谋求出路的官场雅集与精致文化;另一面,则是深植于血脉与记忆中的、来自民间与故土的、更本真也更恒久的生活滋味。

      他将剩下的发糕仔细包好,握在手中。夕阳的余晖将湖面染成金红,远处的雷峰塔影幢幢。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无论是地理上的泉州,还是心境上那个可以单纯谈论食物、心无挂碍的少年时光。他选择了这条仕途,便要承担其间的所有规则、压力、孤寂,乃至不得不与某些本真之物渐行渐远的代价。

      但心底那点对朴素温暖的眷恋,对“真味”的坚持,或许就像这手中不起眼的发糕,虽粗糙,却能在某些时刻,提醒他自己从何处来,内心深处真正珍视的又是什么。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顾言整理了一下衣袍,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感怀妥善收起,转身,朝着寓所的方向,稳步走去。

      手中发糕的温热,透过油纸,隐隐传到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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