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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天色熹微时,徐加才像是被晨光刺醒,缓缓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他在郊区的旧画室过了一整夜,但一刻也没入睡。
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自己曾如何轻蔑地侮辱林若音为钱嫁入陆氏的行径,如何在她为陆氏奔波时冷眼旁观甚至暗中设阻,如何在商业谈判中用最苛刻的条件逼迫她,如何……在会所包厢里,用最不堪的方式伤害她。
胃部猛地一阵痉挛,熟悉的恶心感再次翻涌。
之后好几天,他就带着这种状态,沉默地在旧画室里度日。
他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盯着黑暗中画布模糊的轮廓,直到天色泛白。
食欲也迅速减退。
周徽每隔一两天来,都会发现徐加的身体在迅速地消瘦,下颌线条越发锋利,眼窝深陷,本就冷峻的轮廓添上了一种病态的苍白与脆弱。
“徐总,”周徽看着徐加的脸,停顿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按照您的吩咐,陆氏与主要债权人的债务重组谈判今天上午重启,进展比预期顺利。陆延那边,似乎认为是他之前接触的另一家外资机构起了作用。”
徐加机械地点了下头。
“‘音生’工作室申请参加明年巴黎国际珠宝展的资格,原本因为成立时间太短和资质问题被卡住。我们通过法国工艺美术协会的几位资深委员进行了推荐和担保,刚刚收到确认函,名额拿到了。协会方面会保密推荐来源。”
“知道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陆氏那边,继续留意。有任何新的资金缺口或技术难题,用类似方式解决。‘音生’也是,确保她……确保工作室发展顺畅,但不要留痕迹。”
“是。”周徽顿了顿,看到徐加这副样子,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徐总,您真的需要吃点东西。我让营养师……”
“不用。”徐加打断他,语气没有波澜,但拒绝得不容置疑,“你回去吧。公司的事,你多费心。”
周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暗叹一声,收起文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与此同时。
林若音放下手中的高脚玻璃杯,杯底与白色亚麻桌布轻触。餐厅里流淌着低缓的爵士乐,烛光在银质餐具上跳跃,也映在陆延眼中。
他刚刚说完陆氏债务重组顺利签约的细节,语气平稳,但眉宇间舒展的纹路和略微放松的肩线,仍泄露了一丝如释重负。“……算是暂时稳住了。董事会的态度也缓和不少。”他目光看向林若音,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波后的诚恳,“这段时间,辛苦了。没有你在前面撑着,局面恐怕更难。”
陆延的成长让林若音多少有些感动,她摇摇头,发自内心鼓励陆延:“是你自己顶住了压力。结果证明,你可以的。”
被林若音一肯定,陆延嘴角立刻牵起一抹弧度。
这时,侍者上前为林若音添水。她等侍者退开,才接上话:“我这边也有个好消息和你分享,下午音生收到了巴黎国际珠宝展的邀请函。”
陆延切牛排的手停住,抬眼,眼里是真切为她高兴的光:“那太好了。”
林若音笑了笑,但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反而浮起一层浅浅的疑虑,“只是,‘音生’成立的时间太短了。按常理,资历远远不够。我了解过以往的审核,几乎不可能拿到这种直通资格。”
陆延沉思了片刻,才开口:“有时候机遇就是这样,未必每一步都能用常理解释清楚。也许你的设计理念,或者‘音生’定位,恰好打动了某个关键的评审。”
陆延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林若音心头的疑云还是存在。
陆延见状,举杯笑道:“别想太多,人生得意须尽欢。”
林若音因为陆延的诗词朗诵被逗乐,不管心里还在想些什么,至少此刻脸上绽开了笑容。
她举杯,却在看到陆延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时微微一顿,在烛光的映照下,那里面跳动着不加掩饰的情谊。
林若音持杯的手稳稳定在空中,唇边笑意不变,柔和地补了一句:“敬我们的战友情。”
陆延举杯的手在空中定格了一瞬。他看着她,她眼神清澈坦荡,有感激,有信任,有并肩闯过难关的默契,唯独没有和他同样的那抹悸动。
一丝淡淡的失落,像水底暗流,无声滑过,但很快被更广阔的平静接纳。他早就料到,也正在学习接受。有些东西,强求不来,也急不得。
他笑了,那笑容里有了然,也有释然。“好,敬战友。”
晚餐结束,回去的路上,林若音望着车窗外,心底隐隐有一个模糊的猜测。
那个人?
但她迅速压了下去。
他或许正在筹划下一轮打击。怎么可能反过来帮忙?
林若音已经极力不去想那天的画面了,此刻忍不住回想起徐加在会所离去时的背影。
难道是他良心发现了?
就在她出神时,握在手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弹出一条财经新闻推送:
【墨核科技重磅发布会定档!创始人徐加或将宣布颠覆性新技术,人工智能与材料科学交叉领域再起波澜?】
林若音的心猛地一沉。
手指快过思考,点开了推送。
新闻内容很简短,但关键词刺眼:墨核、徐加、技术发布会、颠覆性、新材料……
刚觉得一切顺利得有些蹊跷,阴云便再次聚拢。
他又要亮出什么新武器了。
林若音刚刚因为事业稍有起色而略微松弛的心弦,又悄然绷紧了。
发布会定在三天后,墨核大厦四十七层的全景宴会厅。
消息如野火燎原,迅速席卷各大科技和财经板块头条。猜测甚嚣尘上,大家都在讨论徐加又要融合哪方面的科技,以什么形式再次颠覆行业。
风浪中心,墨核内部却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或者说,紧绷的沉默。
周徽站在徐加办公室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拟好的发布会流程和最终讲稿,纸张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发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周徽深吸一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沉寂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才传来一声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进”。
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黯淡。徐加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没有开电脑,没有看文件,只是坐着,背脊依旧挺直,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枯寂感。
周徽将文件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徐总,这是最终的流程和讲稿。”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所有环节,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准备妥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徐加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上,将那句原本汇报媒体反响的话咽了回去。此刻的热烈期待,与即将到来的毁灭相比,只会显得更加讽刺和残忍。
“好。”徐加只回了一个字。
“徐总。”在喉咙里翻滚了无数遍的话,终于冲了出来,带着焦灼和最后一丝试图挽回的期望:“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徐加终于缓缓抬起眼。
灯光从他上方斜斜落下,在他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唇线处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闪烁着灼人理想或冰冷决断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平静。
“对。”
周徽所有劝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看着徐加,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经全然不在意所谓的帝国、心血、声誉了。
“我知道了。”
周徽明白,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你出去吧。”徐加的声音从窗前传来,“发布会前,别让人来打扰我。”
“是。”周徽最终只能吐出这一个字,转身,轻轻退出了办公室。
与此同时,“音生”工作室。
电脑屏幕上,是巴黎国际珠宝展的筹备资料和初步的设计草图,但林若音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她的脑子里不断想着关于墨核发布会的新闻和分析文章。
陆氏的危机刚刚缓解,“音生”也步入正轨,徐加在这个时候办发布会,目标会是什么?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延发来的消息:「看到新闻了?别太担心。兵来将挡。」
林若音盯着这行字,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停留片刻,最终没有回复。
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涌的焦虑中,一分一秒地滑向那个既定的时刻。
发布会当天,墨核大厦楼下早早聚集了长枪短炮的媒体,闪光灯此起彼伏。受邀的嘉宾、投资人、行业领袖鱼贯而入,低声交谈中充满了期待与揣测。
后台休息室,徐加已经换好了黑色西装。化妆师试图用粉底遮掩他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疲惫,但收效甚微。
周徽最后一次核对流程,语气凝重:“徐总,还有十分钟。开场视频播放后,您从左侧上台。相关设备都已经调试好了。”
“嗯。”
“徐总……”周徽看着他平静得过分的侧脸,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徐加很轻地摇了下头,示意一切都不必再说。
周徽抿紧唇,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控制台方向。
巨大的宴会厅座无虚席,灯光暗下,只剩下舞台中央光束聚焦处。开场视频极具冲击力,快速剪辑着墨核成立以来的里程碑、震撼的数字艺术画面、对未来科技与艺术融合的大胆想象。激昂的音乐将现场情绪推向一个小高潮。
视频结束,灯光再次暗了一瞬,随即一道追光打在舞台左侧入口。
徐加走了出来。
步履平稳,却带着一种与现场热烈气氛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沉重。他走到舞台中央,站在立式麦克风后,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镜头推进,大屏幕上清晰映出他的脸。精心修饰过的外表下,是掩藏不住倦怠,以及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
喧嚣的现场不自觉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这位被誉为“行业颠覆者”的年轻帝王,掷出下一枚震撼人心的石子。
徐加微微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开口。
“感谢各位莅临。”
他停顿了一下,台下寂静无声,只有相机快门轻微的咔嚓声。
“今天这场发布会,要发布的,并非一项新技术,也不是一个新的商业战略。”
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和交头接耳。
徐加仿佛没有察觉。
舞台侧方的周徽手心已全然是汗。
徐加继续平静陈述:“在过去五年里,墨核科技,在我的主导下,动用了一切商业手段,对陆氏集团及其关联企业,进行了系统性、针对性的打击。从供应链、渠道、舆论到核心技术,无所不用其极。”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砖,砸在会场里,迅速冻结了所有的声音。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那个神色平静地做着“罪行陈述”的男人。
他在做什么?
等下!
这可是现场直播!
台下已经不仅仅是哗然,而是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混乱。直播弹幕瞬间爆炸,社交媒体上相关话题热度呈几何级数飙升。#徐加疯了#、#墨核自曝#、等词条迅速冲上热搜。
“在此过程中,我伤害了许多无辜的人,破坏了许多本应良性的商业生态,也给墨核这家以‘创新’和‘向善’为价值观的公司,蒙上了耻辱。”徐加缓缓吸了一口气,这大概是他上台后第一个显示情绪波动的细微动作,“最不可原谅的是,我对林若音女士,造成了持续而深重的伤害。无论是公开的羞辱,还是商业上的步步紧逼,乃至……更过分的言行。”
他念出“林若音”这个名字时,声音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克制的平稳。
“我今日在此,以墨核科技创始人、CEO的身份,正式向陆氏集团、陆延先生、所有因此受到影响的合作伙伴、员工,以及……林若音女士,致以最诚挚的道歉。”
他微微欠身。这个在无数闪光灯和镜头前向来脊背挺直、下颌微扬的男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低下了他的头颅。
停顿了几秒,他直起身,目光重新看向前方。
“为表歉意,并彻底纠正这个错误,我宣布:第一,墨核科技将无条件终止一切针对陆氏及其关联企业的竞争性行动,并愿意在法律和商业框架内,积极配合陆氏进行必要的恢复与重建工作。具体补偿与和解方案,将由墨核新任CEO周徽先生,全权负责与陆氏对接。”
新任CEO?!台下再次炸开锅!镜头疯狂扫向舞台侧方,试图捕捉周徽的反应。
“第二,即日起,我将辞去墨核科技的一切职务,并永久退出公司日常运营管理。我的股份将委托信托机构管理,投票权将完全交由新任管理层及董事会。”
徐加不关心台下任何人的反应,也不理会几乎要掀翻屋顶的议论和惊呼。
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消化徐加的话,乱成一团的时候,发布会进入了下一个流程。
几名专业物流人员出现,小心翼翼将巨大的长箱搬运上台。厚重的防撞材料被层层剥开,露出里面包裹的画框一角。
《黑色缪斯》系列总共五幅画作逐一被取出,阴郁浓烈的色彩在特制的画架上排列开来,如同五道狰狞的伤疤,对着台下无数双眼睛。
现场陷入一种屏息般的安静。
徐加的目光逐一扫过画作,仿佛在与画布上那些扭曲的线条和浓重的黑暗对视。
“《黑色缪斯》系列,从诞生之初,就不是艺术。它们是偏执、误解、和恨意的产物……是罪证。”
屏息般的安静持续,因为大家都觉得台上这个人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我宣布:这五幅《黑色缪斯》系列画作,其所有权及处置权,我已全部收回。它们不应再流通于市场,不应再被悬挂于任何空间,也不应再被任何人以艺术之名讨论。”
他侧身,看向那个已经准备就绪的焚烧炉。幽蓝的火焰在炉膛内静默燃烧,等待着吞噬。
“现在,我将在这里,在各位的见证下,公开销毁它们。”
话音落下,现场瞬间炸开了锅。
“他疯了!”台下有人失声惊呼。
“炒作!这绝对是疯狂的炒作!”
《黑色缪斯》在国际拍卖市场上都创下过纪录,艺术圈和投资界的人都觉得心脏骤停,愤怒起身。
徐加一如既往,没有理会。
他走到《黑色缪斯I》面前。那幅描绘扭曲身影在黑暗中挣扎的作品,曾经被众多评论家解读为对消费主义时代灵魂异化的深刻讽刺,被赋予各种崇高的意义。但此刻,站在它面前,徐加眼中看到的,却只有画布深处那双被刻意模糊,却又无比熟悉的眼睛。那是他凭着恨意,一笔一笔涂抹出的,林若音的神韵。线条的扭曲,是他内心被嫉妒啃噬,被绝望淹没时的痉挛;浓重的黑暗,不是哲学的隐喻,是他认定自己被背叛后,世界失去光亮的颜色。
徐加没有犹豫,双手将画框抬起,走到焚烧炉前,手臂向前一送。
《黑色缪斯I》滑入炉膛。
“轰——”
火焰猛地窜高,瞬间吞噬了画布。浓郁的黑烟被净化装置迅速抽走,但画布在高温中卷曲、焦黑、崩解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眼中。火焰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某种东西在痛苦地哀鸣,又像是枷锁断裂的脆响。
一幅,接着另一幅。
台下早已乱成一团。记者疯狂地对着镜头语无伦次地解说,更多的人则只是张大了嘴,被这超现实的毁灭现场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当最后一缕火焰舔舐画中人的轮廓,将其化为灰烬,炉膛内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和飘飞的黑色灰屑时,现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焚烧炉被缓缓推下舞台。
徐加站在原地,缓缓转向镜头,再次微微欠身。
然后,他直起身,不再说任何话,转身走下舞台,背影在空荡的舞台入口处被黑暗吞没,彻底消失。
追光灯熄灭。
舞台上空无一物,只剩下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微焦的气味,提醒着人们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整场直播,林若音一秒未曾错过。
她僵在工作室的椅子前。
迟滞而困惑。
他为什么这样做?
是在用这种方式,为那天会所里的行为赎罪?
还是用这种极致的方式,将她,再次拖入舆论的漩涡中心?
她想不通。
火焰的热浪,仿佛穿透了屏幕,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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