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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做得出乎意料地快。
或许是因为沈暄和掌心里那枚玉简传来的脉冲,微弱却固执,像柳云卿本人沉默的求救,容不得太多犹豫与拉扯。
高台上的商议并未持续太久。谢盼必须留下,青晔峰是青云山的剑锋,震慑内外,尤其在如此动荡之后,需要一块压舱石般的定海神针。谢盼本人对此并无异议,只是当目光掠过紧抿着唇、眼神倔强的楚珏时,那深邃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快得让人抓不住。
简序衍本也想去,被袁晟一票否决:“你就别跟着添乱了!晏晞峰那一窝刚捡回来的小妖崽子,还有你药园里那些比你还娇气的祖宗灵草,谁管?楚珏这刚闯了祸的小蛇儿,谁看着?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山上,当好你的‘保姆’师父!”
简序衍猫眼一瞪,刚要反驳,瞥见沈暄和投来的温和却带着“大局为重”意味的眼神,又看看旁边明显心神不属、却强撑着站得笔直的楚珏,肩膀一垮,玉骨折扇“啪”地敲在自己掌心,哀叹一声:“行行行,我就是个劳碌命!谢冰块,看好你家小蛇儿啊,别再让他爬屋顶了!还有,我的‘醉浮生’你可一滴都不许偷喝!”
谢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吐出一个字:“聒噪。”
最终定下的人选是袁晟、周景暮、沈暄和,以及……温浸月。
当袁晟提出温浸月的名字时,连周景暮都略微一怔。这位泠湘阁的长老性子孤僻冷僻,常年与毒虫蛊物为伴,与其他各峰往来极少,存在感稀薄得像她豢养的某些透明蛊虫。
“温师妹长年研究蛊毒,对各类阴邪之气、异种能量最为敏感,或许能辨识出魔界边境特有的毒瘴或追踪柳师弟身上可能残留的、非仙道的特殊气息。”袁晟难得正经地分析,“而且,她那手驭蛊之术,在某些时候,或许比正面法术更有奇效。”
沈暄和微微颔首:“袁师兄所言有理。浸月师妹虽性子冷了些,但行事自有章法,关键时刻值得信赖。”
周景暮略一沉吟,也点了头。他了解自家道侣,袁晟虽然平时跳脱,但在正事上从不胡来,此番考量必有道理。
于是,一只由掌门、乐修长老、药修长老、蛊修长老组成的、堪称青云山历史上画风最奇特的“救援小队”就此诞生。
出发定在翌日清晨。
秋日的晨光来得清透,带着薄薄的凉意,驱散了昨夜残留的惊惶与混乱。山门前的白玉广场上,气氛却与往日送别弟子下山历练截然不同。
沈暄和背着一个样式古朴的药篓,里面分门别类塞满了各种疗伤、解毒、补气的丹药,以及一些应对特殊环境的药草种子,沉甸甸的,却让她步履安稳。她正低声与留守的百草峰大弟子嘱咐着药圃的注意事项,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色。
温浸月来得最晚。她依旧是一身繁复的墨绿色苗疆服饰,银饰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脸上没什么表情,苍白得像清晨的雾气。她腰间挂着三四个大小不一的银质蛊盅,随着她的走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听着让人头皮微微发麻。她谁也没看,只对袁晟极淡地点了下头,便安静地站到了一边,仿佛周围的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
袁晟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头发也难得束得整齐,只是眉宇间那股跳脱之气仍在,正对着周景暮挤眉弄眼:“暮暮,你看我这身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有‘深入敌后、智勇双全’的大侠风范?”
周景暮没理他的耍宝,只仔细地帮他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领,指尖拂过领口细微的褶皱,动作轻柔。他今日也换了简便的月白云纹劲装,墨发高束,少了几分平日的雅致慵懒,多了几分利落的英气。一张七弦古琴被他用特制的锦囊仔细装好,负在背上。
“万事小心。”周景暮抬眸,看向袁晟,声音清润如常,却比平时多了几分郑重,“遇事莫要冲动,多与沈师姐、温师妹商议。以寻回云卿师兄为第一要务,切莫节外生枝。”
“知道啦知道啦,”袁晟笑嘻嘻地,想去握他的手,又碍于众目睽睽,只用力拍了拍自己胸脯,“我你还不放心吗?保证把柳冰块全须全尾地给你带回来!”
周景暮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眼底深处却藏着只有彼此才懂的关切。
就在袁晟准备招呼众人出发时,一个小小的、浅蓝色的身影,像一颗出膛却中途失了力道的炮弹,“嗖”地从山门后冲了出来,直直撞向周景暮的腿。
“爹爹!”
周淮瑾一把抱住周景暮的腿,仰起小脸。他今天穿得很整齐,浅蓝色的小棉袄,头发柔软服帖,只是那张总是安静乖巧的小脸上,此刻明明白白写着“我不高兴”和“舍不得”,眼圈也有点红,像只被雨水打湿了绒毛的雏鸟。
周景暮心下一软,弯腰将他抱了起来。三岁多的孩子,抱在怀里已经有些分量了,温温软软的一团,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和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小聿,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在漱玉斋等吗?”周景暮用指腹轻轻擦了擦他微红的眼角,声音放得极柔。
“爹爹要走了。”周淮瑾把小脸埋进周景暮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要去好久好久,去找柳师伯。”
“嗯,爹爹要去把柳师伯找回来。”周景暮轻轻拍着他的背,“小聿在家要听简师叔的话,好好认字,好好吃饭,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很快是多快?”周淮瑾抬起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景暮,里面盛满了澄澈的依恋和一丝不安,“像上次谢师叔下山那样快吗?还是像爹爹上次去东海采音石那样久?”
这个问题把周景暮问住了。归期难定,前路莫测,他无法给孩子一个确切的承诺。
袁晟见状,立刻凑了过来,大脸盘子挤到周淮瑾面前,笑嘻嘻地:“小聿乖,父亲和爹爹是去干大事,拯救世界……呃,拯救柳师伯!等我们回来,给你带好多好多好东西!你不是想要落霞镇那边特产的彩虹糖画吗?还有会发光的夜光石!父亲给你带一箩筐回来!”
周淮瑾看了袁晟一眼,小嘴抿了抿,并没被那些“好东西”完全吸引。他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周景暮的一缕头发,又摸了摸袁晟有些胡茬的下巴,小声但清晰地说:“东西……可以慢慢带。爹爹,父亲,你们要快些回来。”
顿了顿,他补充道,声音更小了些,带着孩童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我会想你们的。很想很想。”
这话说得并不煽情,甚至有些笨拙的直白,却像一颗小小的、温热的石子,投进了周景暮和袁晟的心湖,漾开层层酸软的涟漪。
周景暮抱紧了他,在他柔软的发顶轻轻落下一吻:“嗯,爹爹知道了。爹爹也会想小聿。”
袁晟更是夸张地“嗷”了一嗓子,一把从周景暮怀里“抢”过周淮瑾,用带着胡茬的下巴去蹭小家伙嫩滑的脸蛋,惹得周淮瑾一边躲一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方才那点离愁别绪被冲淡了不少。
“放心吧小祖宗!你父亲我出马,一个顶俩!保证速战速决,回来继续陪你玩举高高,给你讲那些掌门都不让讲的、超级精彩的话本子故事!”
“袁晟。”周景暮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袁晟立刻噤声,只冲着周淮瑾眨眨眼。
笑闹了一阵,周淮瑾的情绪似乎平稳了些。他从袁晟怀里滑下来,站在地上,先帮周景暮理了理其实并不乱的衣襟,又踮起脚,摸了摸袁晟腰间挂着的一个用来装零嘴的小布袋,然后退后两步,仰着小脸,很认真地说:“那你们去吧。要小心。我……我回去认字了。”
说完,他转过身,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步,很稳当地朝着山门内走去。浅蓝色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懂事,也格外让人心疼。他没有再回头,只是走到门廊下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小手悄悄握成了拳头。
送走了孩子,离别的气氛才真正沉淀下来。简序衍和谢盼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简序衍难得没说话,只是看着整装待发的几人,猫眼里没了平时的戏谑,多了些郑重。谢盼则依旧是那副冰山模样,负手而立,玄衣如墨,只有目光在掠过众人时,微微停顿。
“行了,别磨蹭了。”袁晟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拍了拍手,“早去早回!家里就交给你们俩了!尤其是你,谢冰块,给我把山门守好了!”
谢盼没应声,只微微颔首。
简序衍挥了挥扇子:“赶紧滚蛋!记得我的‘醉浮生’!还有,路过什么稀奇古怪的灵草种子,别忘了给我捎点!”
沈暄和温婉一笑:“简师弟放心。”
温浸月则早已祭出了一片边缘流转着暗紫色纹路的深色叶片状法器,悬停在身前,这是她的代步蛊器“幽影叶”。她率先踏了上去,叶片微微一沉,旋即稳住。
周景暮最后看了一眼青云山层峦叠嶂的熟悉轮廓,看了一眼山门内隐约可见的、千音峰的方向,然后对袁晟和沈暄和点了点头。
三人各自祭出法器——袁晟是一柄宽大沉稳的掌门佩剑化成的金光,周景暮的七弦琴并未展开,足下生出一圈清音凝聚的莲台虚影,沈暄和则踏上了一片翠绿欲滴的灵叶。
“走了!”
袁晟一声清啸,四道颜色各异、气息迥然的流光,如同四颗逆飞的流星,倏然拔地而起,穿透清晨薄薄的云霭,朝着西北偏北的天空,疾射而去。流光划过的轨迹很快消散在蔚蓝天幕中,只留下广场上渐渐平息的微风,和原地目送的两人一蛇。
楚珏一直站在谢盼身后不远处,紧紧攥着拳头。他看着师尊们远去的身影,看着他们消失在视野尽头,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够强,不够资格参与这样的行动。但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等待着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他抬起头,望向西北方向。天空辽阔,秋高气爽,仿佛什么都能容纳,又仿佛什么都已发生。
简序衍走过来,用扇子敲了敲他的头,力道不重:“回神了,小蛇儿。羡慕啊?”
楚珏没躲,闷闷地“嗯”了一声。
“羡慕就好好修炼。”简序衍难得语重心长,“等你哪天能一口气用千针叶绣出一整幅《万里江山图》,还能维持三个时辰幻形不露馅,说不定下次就能带你去了。”
楚珏眼睛亮了亮:“真的?”
“煮的。”简序衍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回走,懒洋洋的声音飘过来,“不过嘛,梦想总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走吧,回去补功课。昨天的‘千针叶绣花’,你好像只绣了只缺尾巴的松鼠?”
楚珏:“……” 刚刚升起的雄心壮志瞬间被拉回了现实。
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依旧静立如松的谢盼。师尊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方,玄色背影在晨光中孤峭而沉默,仿佛与身后渐渐苏醒、开始新一天忙碌的青云山格格不入。
楚珏知道,师尊心里定然也不平静。柳师伯出事,江师兄身份骤变,掌门和师尊们都离开了……师尊肩上的担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
他默默走到谢盼身侧稍后的位置,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站着。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去扯师尊的衣袖,也没有叽叽喳喳地问问题。只是那样站着,用自己尚且单薄却挺直的身影,无声地表示:师尊,我在。
不知过了多久,山风渐大,吹动了谢盼玄色的衣袂,也吹动了楚珏额前的碎发。
谢盼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楚珏身上。那眼神依旧深邃冰冷,但在晨光的映照下,似乎少了些许拒人千里的寒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以及……一丝极淡的、近乎叹息的复杂。
“回去修炼。”谢盼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澈,听不出情绪。
“是,师尊。”楚珏应道,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前,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西北的天空。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流云舒卷。
但楚珏知道,有一场艰险的征途,已经启程。而他和师尊,以及留在这里的所有人,也都将面临新的挑战与等待。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微痛,还有胸腔里那颗年轻心脏蓬勃的跳动。
变强。
一定要变强。
为了不再只是站在这里目送,为了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道可以照亮前路、守护重要之人的光。
少年青涩却坚定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在秋日的晨光中,悄然生长。而远行的流光,已载着担忧、决心与希望,没入了遥远的地平线。山河无恙的表象之下,命运的齿轮,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缓缓转动,发出沉重而悠远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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