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

　　干枯的槐树叶既轻且薄，簌簌掉落下来，一如庭院旋开旋落漫舞绯樱。
　　……各位观众，在这里跟大家再次报告一下，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长安城东部第一大贸易市场。这里的大环境是什么物资都不缺，尤其不缺人。

　　我当下的头一个反应是调动所有能够调动的资源，堵到他无甚遮拦的大嘴巴上。
　　这些资源包括阿娇的两只小手手和刚抢过来的小老虎及其外包装。
　　第二个反应在四分之一秒后。
　　我仓皇四顾。
　　路人好奇，暂时忘记手边的买卖，朝这边望过来。
　　另，屋漏偏逢连夜雨——旁边不到十步外溜达着一执勤巡逻的，牵着一匹高头大马，一身轻甲戎装，外加根一米五的长梃，好不威武。
　　这种时候见到国家公务员，我如同耗子见到猫，越发紧张。
　　巡警似乎也刚好看见我。
　　他略略犹豫，随即朝这边走过来。
　　我回头，用恐慌的眼睛望着曼倩。
　　他正在对面发怔。

　　我推他，满脸的SOS。
　　临时抓住的救命稻草回过神，眼睑连着眨了好几下。
　　接着他把我放在他嘴上的手按了下去。
　　“……咳，没用……慌什么慌。”
　　他低声给了四个字的训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神色尴尬。

　　我低头，赫然发现虎符还在我手上灿烂着。
　　“军爷……”
　　他已然挡在我身前，大大方方地主动打招呼招惹他。
　　我趁这当儿把东西揣兜里。
　　人群自动分开，巡警没用多少工夫就到跟前了。
　　“什么事？”
　　他问曼倩，不再耗费注意力来关照我。
　　我略松一口气。
　　曼倩拱手，做了一短揖，回答得从容不迫：
　　“有劳。在下是平原人，奉策问诏刚到长安，想请问公车署怎么走？”
　　“哦，这点小事而已。”巡警对道路状况很熟，也没怎么想便说听好左拐右拐再左拐。
　　“在下……有些记不住……”曼倩皱眉：“可否劳烦军爷带我两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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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虚惊过后，我得出越是心里有鬼越要道貌岸然光明磊落的结论。
　　也就是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
　　巡警没有打听曼倩高声捅出来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只是对凭空多得的这项为乡巴佬带路的工作有些不耐烦。
　　一路上军爷跟曼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据说最近去公车署报道的，碰壁居多。”
　　曼倩听了笑得飘忽，“人的才具自然有高下之分——不过越是这样，倒越是能说明朝廷用人严谨。”
　　曼倩的这般表情告诉我，他很以为自己是个人才，自信心很膨胀。
　　但……正所谓爬得越高跌得越痛。
　　……只希望这小子稍后不要被人扫地出门才好。

　　少时，军爷用马鞭指了指，说公车署就在前头一目了然，鄙人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陪两位了。
　　曼倩拱手，说多谢多谢。
　　在我们面前，平行的三条大道直通高处的未央宫前门。未央宫是金铺玉户，重轩镂槛，楼阕初成时连汉高祖刘邦都觉得有些过分的未央宫。宫前的国道按照每条四轨，每轨8尺来算，大约有二十二米的宽度。离我们最近的门叫做公车门，向前再有数十米，则是第二道门金马门。
　　公车门进去就是公车署。
　　公车署衙门一分为二列在大道的两边，规模也不小了，可和未央宫比起来跟俩门房似的。

　　巡警离开，曼倩一路憋了良久，终于有机会发问了。
　　“那玩意儿……不是真的吧？”
　　……果然。
　　无论先后，该来的总归要来，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我一路上都在思考其答案，所以回得顺溜：
　　“当然不是。你觉得有可能是吗？”
　　我反问他，他沉吟良久。
　　“……那你身上带这么个东西做什么？”
　　“也就……唬人玩的。”
　　为了证明它的确是一玩具，我从兜里拿出来煞有介事地递到他面前：“你看仔细了，要是真的，纹路哪里有这么粗糙？哪有这么瘦？”
　　“纹路粗糙么？”
　　他接到手里颇认真地鉴赏着。
　　“我自己刻的，能不粗糙？还有，字也是我刻的……不信等下再刻一个给你看……”
　　俺发现俺穿过来后信口开河的功力与日俱增。
　　惭愧吖。
　　“呦，你还有这手艺？”
　　曼倩乐了，且不知道相信我几成。
　　“哪里哪里，献丑了献丑了。”
　　我嘴角上扬，冲他笑得那叫一个憨厚。
　　“那你刚才为什么死也不肯给我看？”
　　“东市里的人又多又杂，要被人发现了这样大一块金子——不方便么不是？”
　　他点点头，意思是算你说通了，可接下来还没完：
　　“在镐城你又为什么宁肯自己呆上两个月，也不拿它来付帐？”

　　为什么？
　　曼倩，为什么你不改个名字叫十万个为什么捏？

　　“因为……我这人……其实……比较抠。”
　　我艰难地回答，暗地里垂泪，唏嘘不已。
　　看，为了掩饰小老虎的真实身份，有人不惜自毁形象了——我容易吗我？

　　他瞥一眼手里的金子，又瞥一眼我的神色。
　　“呵呵，说的也是。真的怎么可能在你一小姑娘身上。”
　　听他这样下了结语，我的一颗小心脏才终于归位。
　　“对了，既然都到了门口，要不要跟着我进去？”
　　“可以么？”
　　我不是贤士，这要闯进去还不让人给撵出来？
　　“我就说你是随行的小僮不就行了？否则没留神又走散了。”
　　“哦。”
　　似乎……我很容易跟人走散？

　　在西汉公车署进行的策问活动，可以说是科举制度的前身。在后来的书面语中，这个机构也作为科举的代名词。清末戊戌变法之前有个公车上书，从这个名字就不难猜出上书的发起人是到京的各地生员和举子。
　　——因此所谓公车上书，并不是指在公共汽车上的书，这一点请各位同学注意了。
　　新人乍到一般是进左公车署。写点东西交上去经过皇帝本人的评鉴，他认为没有才能的就可以直接回家。选拔合格的暂时到对面的右公车署上班，成天什么也不做，干等着皇帝哪天想起你，一声召唤，你就得随传随到，术语叫做“待诏公车”。
　　高级一点的人材待诏金马门。那厢离朝堂更近些。

　　衙门大厅里面摆了四乘四等于十六张书案。曼倩翻公文案卷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书吏核实后让他随便挑张空桌子坐下。
　　公车署里人来人往，我站边上看着，不由觉得有趣。
　　打个比方，如果把我们平常的考试看作一群人聚到一起，准点开始，准点结束的宴会，那么策问就象是去餐馆吃饭——你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此外，书吏发笔和竹简给你以后，你爱写什么写什么，连个题目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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