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

　　2023年
　　中秋

　　西安的夜空被都市的霓虹染成一片混沌的暗红色，月亮隐匿在光污染之后，模糊不清，像一个遥远而苍白的句点。

　　沈知秋坐在电脑前，屏幕上闪烁着未完成的市场分析报告。自从占据这具身体，她凭借自身来自古代的坚韧和对从林晓月那里获得的现代知识碎片的惊人悟性，已在这家公司的电商部闯出了一片天。

　　她的现代生活，是一部充满热情与奋斗的史诗。初来时，她从一个最基层的“地推”销售做起，顶着日晒雨淋，面对无数冷眼与拒绝，她凭着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和远超时代的亲和力与耐心，硬是啃下了一块块硬骨头，业绩斐然。她如饥似渴地学习这个时代的一切，从电脑操作到网络营销，从数据分析到团队管理。短短三年，她就像坐上了火箭，从地推销售到小组长，再到运营主管，最终凭借几个力挽狂澜的经典营销案例，稳坐电商部总监之位。她将工作当成一场全新的冒险，投入了巨大的热情，不仅业绩突出，也将部门氛围打理得积极向上，深受下属爱戴。

　　然而，职场并非总是坦途。她的直属上司，如今的王经理，便是她事业上的一道阴影。王总监，不，现在该叫王经理了，正是凭借沈知秋入职后电商部业绩的爆炸式增长，才得以在短时间内从总监升任经理。但他内心对沈知秋这位下属，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嫉妒与不满。他厌恶她的才华横溢，厌恶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仿佛天生就该站在高处的从容，更厌恶那些他无法理解、却总能取得奇效的“灵光一闪”。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风头被彻底掩盖。平日里，他没少明里暗里给沈知秋使绊子，克扣资源，抢夺功劳，只是沈知秋总能凭借实打实的业绩和极高的人际情商化险为夷，这让他更加如鲠在喉。

　　生活上，沈知秋同样经营得有声有色。她遇到了陈明远。那是在一次公司与其纪录片团队的合作中相识的。陈明远是个有着温和眼眸和坚定内心的纪录片导演，他被沈知秋身上那种奇特的混合气质所吸引——既有仿佛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沉稳，又保留了如同赤子般的活泼开朗与对生活的极致热情。她面对困难时那种不屈不挠的坚韧，以及在琐碎日常中也能发现美好的能力，都深深打动了他。他的追求如同他拍摄的纪录片，细腻、持久而真诚，最终打动了沈知秋，两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陈明远理解并支持妻子的事业，也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最温暖的港湾。

　　可只有沈知秋自己知道，这份拼命的背后，藏着对窃取他人人生的不安，以及对那个遥远时空的、无法言说的牵挂。她享受着现代生活的便利与活力，内心却始终有一块地方，为那个在历史尘埃中血染黄沙的灵魂留着一盏灯。

　　昨晚，那断续了三年的“颅内对话”突然重新连接，她听到了阿姊平静到令人心慌的告别。

　　她知道了林晓月一心求死的决绝，她拼命劝阻，甚至搬出了李隆基五十后的死期，试图用“复仇”作为诱饵，换取一线生机。

　　可阿姊只是说，“就这样吧”。

　　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留不住她了。

　　突然，就在此刻，一阵毫无预兆的、远比昨夜更剧烈的心悸猛地攫住了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捏碎般，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空洞剧痛。

　　“呃……”她猛地弯下腰，手中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这股疼痛并非源于□□，更像是灵魂深处某个至关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走，留下一个冰冷、疼痛、呼啸着穿堂风的黑洞。

　　“怎么了？”邻座的同事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

　　沈知秋摆摆手，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死死按住胸口，那里空落落的疼。

　　她知道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那道连接……彻底断了。

　　虽然除了昨晚那次，这三年间，那“颅内对话”几乎再未响起过，可她一直能隐隐感觉到阿姊的存在。

　　像冥冥之中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将两个错位的灵魂微弱地系在一起。

　　正是这份微弱却切实的“连接感”，支撑着她度过了最初穿越而来时那些手足无措、惶恐无助的日子。

　　她生性乐观开朗不假，但一个来自一千多年前的古人，骤然被抛入这个科技、文化、理念都先进到匪夷所思的时代，要想生存下去，谈何容易？

　　是阿姊，那个明明自己深陷泥沼、对生命毫无留恋的阿姊，却依旧耐着性子，在她一次次惊慌求助时，告诉她如何操作电脑，如何理解现代词汇，如何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找到立足之地。

　　阿姊有时会嫌她吵，嫌她问题多，可无论她遇到什么难题，无论是被当做“骗子”驱赶，还是面对完全不懂的“KPI”和“数据报表”，只要她在心底无声呼唤，总能感受到一份沉静的指引，或是一个模糊的、来自未来的解决方案思路。

　　在林晓月面前，沈知秋从未掩饰过自己的笨拙与依赖。

　　在她心里，林晓月是近乎神明般的存在——智慧、坚韧，看透世事，即便身处绝境也能找到破局之法。是她仰望的光。

　　可现在，她的神明，为了守护她们的“道”，在她看不见的时空里，陨落了。

　　而她，这个窃取了神明身体、享受着神明时代便利的卑微灵魂，却在此刻，安然坐在这明亮的办公室里……巨大的愧疚与迟来的哀恸如同海啸，将她彻底吞噬。

　　她甚至觉得，将神明拉下神坛，最终走向毁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若不是当初在江边，她用自己的生机与对这个时代的好奇，劝动了本欲求死的阿姊，或许……阿姊就不会在那权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直至血染黄沙？

　　她享受着这个时代的安宁与机遇，拥有着爱人、事业，而那个给予她这一切、教会她一切的人，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独自走向了毁灭。

　　“对不起……阿姊……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她伏在冰冷的办公桌上，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压抑着泣音。

　　周围的同事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平日冷静干练的总监为何突然如此悲伤，只能无声地递上纸巾。

　　过了许久，沈知秋才慢慢抬起头，擦干眼泪。

　　心底那份因“窃取”了别人人生而产生的不安，在此刻达到了顶峰，转化为一种强烈的、必须做点什么的冲动。

　　继续留在这个格子间，为了冰冷的销量和数据汲汲营营，突然变得让她无法忍受，甚至感到一种背叛。

　　尤其是想到王经理那副嫉妒又无可奈何的嘴脸，这种在权力与算计中周旋的生活，仿佛是对阿姊用生命践行之“道”的亵渎。

　　她看着屏幕上冰冷的图表和数据，一个念头疯狂地破土而出，并且瞬间变得清晰无比——离开这里。

　　她需要去做点什么，去做一些更真实、更贴近土地、或许……更能让林晓月的牺牲显得有价值的事情。

　　这些年在电商行业的浮沉，她见惯了其中的乱象与尔虞我诈，那些虚浮的数字游戏让她感到疲惫。

　　她想起了阿姊偶尔提及的、关于民生疾苦的只言片语，想起了自己那早已模糊的、关于“沈记”铺子和田间劳作的遥远记忆。

　　一个模糊的，关于回归土地、利用电商知识帮助像她“故乡”那样的地方的想法，开始清晰、坚定地成型。

　　帮助农户，带动农村经济发展，这或许不算多么伟大的事业，但这是有意义的，是脚踏实地的，是能真正让一些人过得更好一点的。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走到安静的走廊。

　　拨通了丈夫陈明远的电话。

　　“明远，”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坚定，“我们回老家吧。”

　　电话那头的陈明远沉默了片刻，没有问她为什么，只是平静而温暖地问：“想好了？”

　　“想好了。”沈知秋看着窗外混沌的夜空，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另一轮清冷而决绝的月亮，“城市的生活很好，但……这里没有我的根。我有一个必须回去的理由……去守护一些，本该由‘她’来守护的东西，用她教给我的方式。”

　　她没有明说，但陈明远似乎懂了。

　　他一直知道妻子心中藏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声音里带着纪录片导演特有的沉稳与支持，“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我的镜头，也许在那里能找到更真实的风景。我们一起去。” 他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思，如何用镜头语言展现那片土地的生命力，这无疑是对妻子事业最有力的支持。

　　挂断电话，沈知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决心。

　　她随即拨通了上司王总监的号码。

　　“喂？王总监吗？我是林晓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关于我未来的职业发展，我有些新的想法……是的，我决定辞职，和明远回我老家发展。”

　　电话那头传来王经理极力掩饰却仍能听出的惊讶，以及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程式化的挽留声音，但沈知秋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

　　她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挂断电话后，脸上那抑制不住的、如同送走瘟神般的轻松与喜悦，恐怕恨不得立刻放烟花庆祝这个一直压他一头的“奇才”终于自行离开。

　　月光无法穿透城市的雾霭，但一个新的决定，已在悲伤、愧疚、感恩与责任中淬火成型。

　　时代的洪流奔涌向前，个体的命运如星尘般明灭。

　　但在这一刻，两个跨越千年的灵魂，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完成了使命的交接与传承。

　　一个用死亡终结了故事，一个用新生开启了篇章。

　　沈知秋带着她的现代知识、她的丈夫，以及那份沉重的传承，决心在那片更广阔的土地上，重新书写属于“林晓月”这个名字的、充满烟火气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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