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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像打了个盹儿。
梁奉意识逐渐清明的时候,感觉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在场所有人的站位都还没变。有些人只觉一个晃神,身体晃悠了一下,压根没察觉到异状,只当是自己走了个神,又立马神色肃穆地挺直胸膛目视前方。
他们可没忘记,自己这趟是为迎接来自母星的幸存者,怎么说也是基地的门面,给人第一眼印象很重要的好不好?可不能给基地丢人。
没人发现幸存者早已没了踪影。
只有梁奉,在意识回笼的瞬间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像被瞬间夺走体温,手脚霎时冰凉。
他迅速转头,看向刘甫阁原先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
靠门边的士兵估计也发现少将失踪了,小幅度转了下头,向四周查看,结果发现梁奉身边的索先生也凭空消失。
他眨了眨眼,做梦似的,发出一声真情实感的“咦?”,眼底一片困惑。
这声音不低,响在肃静的现场挺突兀,引起不少人注意。
然后疑问声越来越多,汇成一片,逐渐沸腾,烧得梁奉理智全无,脸色煞白地冲了出去。
他一路拨开不明状况的人群,听不见呼唤也无视阻拦,从港口到中央广场,撞了一路的人仰马翻。
他停在广场中心,转着头四处查看,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
中央广场人不少,有路过的,有见势不妙凑热闹的,有被梁奉慌慌张张冲撞完跟过来算账的。
一群人将他围在中心,无数张脸,神色各异,关切的看戏的兴奋的,七嘴八舌得像一窝苍蝇。
梁奉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自己急喘的呼吸,和沙哑的问句:“看见旻序了吗?”
众人皆是一愣。
“旻序是谁?”
“没听过啊。”
“你找他有急事?”
梁奉咽了下口水,重新组织语言:“白色长发的男人,有人看见吗?”
众人乐了:“梁上校这是做梦呢?基地里连个长发的都难找,更别说是白色的了,还是个男人。”
一人高声道:“有啊,梁将军不就是白发的男人嘛。”
四周响起一阵哄笑。
梁奉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努力压抑住躁意,沉着脸拨开人群,力道没个轻重,引起一路抱怨。
喧嚣被抛在脑后,奔跑间冷风灌进肺部,一阵刺疼。
气喘吁吁地停在联席会议事厅前,大门微敞着缝,里头亮着灯,光从门缝里漏出一束。
梁奉抬手,扒住门沿,莫名觉得光束烫手。但他没有犹豫,在阵阵警哨般尖锐的耳鸣声中,招呼都不打一声地推开了门。
门内景象映入眼帘,他停在原地,突然寂定下来一般,没了任何反应。
议事厅的半环形会议桌前,四位都统分坐两侧,坐姿笔挺,眼神空洞,目视前方,似乎压根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
而会议桌的主位,那张没有任何多余赘饰、光洁冷硬如冰的悬浮座椅上,正坐着一个姿态闲适的身影。
那人白发如雪,瘦长的手指抵在下颌,懒洋洋地斜靠在座椅里,周身弧光环绕,随意划动着眼前漂浮的全息屏,意兴阑珊的模样。
屏幕泛着幽蓝冷光,照在旻序脸上,几乎显得肤色透明,血管青苍。
那双飞白似的眼尾再稍稍挑起,懒怠地扫过来一眼,柳絮一般,没着没落,晃一下又飘走,原来从无重量。
这是最初旻序的模样。被梁奉丢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这会儿才恍如隔世地翻找出来,蛮横地侵占所有记忆画面,让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僵立在门口,面沉如深潭,耳边鸣音愈发高亢,轰击得太阳穴阵阵刺痛。
许久,直到鸣音消散,他倏地一笑,迈步向前,反手关门,门沿留下潮湿指痕:“你倒不客气。”
听见声,旻序翻阅的动作一顿,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怎么?见这议事厅比你灵安关亮堂,准备在这儿安家?”梁奉步子缓,语速并不急躁,闲聊一般,“聚落不想要了?”
旻序指尖轻叩座椅扶手,和着脚步声,有恃无恐:“威胁我?”
“好心提醒——这里离地球近七万光年,回航母舰却只和聚落隔着层大气。”梁奉绕过会议桌,隐蔽地捏了下都统的肩,见毫无反应,盯着旻序的眼神又冷了几分,“旻序,都到这一步了,出口气的代价是族群覆灭,值得吗?”
像听见什么有意思的话,旻序竟低笑出声,那张常年凝着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么生动的表情,像冰解条舒,抽生的却是见血封喉的荆棘。
“覆灭?”他笑问,“你拿什么覆灭?”
话音刚落,像是要印证他的话,一直呆愣着的总帅拍桌而起,指着梁奉呵斥:“梁奉!谁教你的这么没规矩?给老子滚出去!”
指责得那叫一个神情激愤,唾沫都溅了三尺远。但刚一说完,又像个经验丰富的演员一般收敛神色,四平八稳地坐了回去。
梁奉停下脚步,看着桌对面如提线木偶般的总帅,手中青筋暴起。
“况且值不值得,也是我说了算。”旻序笑意渐深,双腿交叠,脚尖点地,推着座椅悠闲地转了半圈,“现在这难道不是大获全胜?”
“操控几个傀儡,就觉得一劳永逸了?你当基地是聚落?给民众洗个脑就能跪在你面前把你当上帝?”
提起聚落,梁奉终于难以抑制怒火,话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在怒吼,深陷的眉间是浓重的不解,他质问旻序,也试图理清自己:“你现在这样做是在断聚落的后路!你不是护着他们吗?不是宁愿自伤也要保住他们的命吗?你这么不管不顾,把他们放在什么境地?”
他气息颤抖,胸腔坠痛,坐着的那个人却始终挂着笑,嘴角的弧度像是雕刻上去的,玩笑一样看着他失控。
梁奉一通爆发,换不来那个人半点动容,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要统治,要独裁,要在末世建立自己的王国,”旻序思索着,细数着,轻笑着看向梁奉,反问,“你们不是早有结论了?”
“放屁!”梁奉吼道。
这是曾经他和特遣队在囚房中的推测,但还未求证就已经被他推翻,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旻序知晓。
后来他看见灾难中的聚落,从未敢相信旻序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私心。
他觉得旻序该是有另有苦衷,期盼这时候能得到一个答案。
但旻序仅仅是被他打断了笑意,眼中轻蔑,冷漠的样子像是懒得再废话。旁人信不信、如何想,都与他无关。
他坐在会议桌主座,周身围了一圈的傀儡,神色冰冷如出一辙。
梁奉站在一侧桌沿,看着这副场景,觉得遍体生寒。他想要走到旻序身边去,扳着这人的肩凑近了细看,看看那双眼睛里是否真的毫无破绽,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室内座无虚席,却陷入死寂。
旻序被梁奉明显受伤的眼神看得眉间微蹙,指尖无意识在座椅扶手上轻敲了下。
这一点声音像是某种信号,至少打碎了沉寂,原本令人窒息的空间终于被灌进一丝氧气,让梁奉脚步一轻,往前迈了出去。
他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急,伸手将要碰到旻序的手腕,突然腕机响起。
那腕机戴在旻序手上,此时离梁奉的指尖仅有一厘,屏幕上闪烁着的是林卫庭的通讯请求。
梁奉的视线落在腕机上,旻序却始终看着他的脸。
他能感受到旻序的视线。这种关头,这人却依旧无动于衷,似乎压根不担心这突如其来的通讯会对自己造成影响,反倒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
梁奉难以揣度旻序的心思,可对于他来说,这通讯来得恰到好处,几乎是绝处逢生般的奇迹,是如今这样的困境下,基地唯一的希望。
林卫庭在千里之外,距聚落仅一步之遥,可以不受旻序操控,轻而易举以聚落为要挟,是梁奉现在能触及的唯一筹码——只要按下去,命令下达,两方相持,基地就能解除危机。
戴腕机的手突然又敲了下扶手。
梁奉指尖下沉,接通了通讯。
他在第一时间猛地擒住了旻序的手腕,控制住人无法动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不曾想这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并无意阻拦,反而懒怠地向后靠去,又恢复成了那副看戏的模样。
“旻序!你在哪儿?”
通讯甫一接通,腕机里就蹦出了一句质问,掷地有声,在寂静的议事厅里响得无比清晰。
梁奉以为自己听错了,万分诧异地看向屏幕——上面摇晃着一个斑秃的头顶,很快画面下移,露出双只有眼白的眼睛,盛着怒意,面目狰狞。
“夜鸮?”尚未褪尽的冷意轻易又攀附上身躯,梁奉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做梦,“怎么是你?”
夜鸮看见他,同样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他果然跟你跑了,忘恩负义的叛徒!你敢带他回去?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不会有好下场!敢玩儿我?你是不是忘了你那群队友了?老子让他们再也别想回去——”
这声音实在聒噪,旻序听得皱起眉,趁梁奉震惊的功夫直接关闭了腕机,骂声戛然而止。
梁奉的脑子里却在不断回放着夜鸮的话,回声一样,一遍又一遍,催得他指节收紧,几乎要失去知觉:“他什么意思?”他看向旻序,话问出口自己都觉得诡异,“林卫庭他们在哪儿?”
旻序看着他,眼神里几乎要带上怜悯,半晌才道:“梁奉,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没梦醒,叫我怎么忍心?”
“梦醒”二字像炸药引线,在脑中“嗤”地一声被点燃,火花沿着神经末梢飞速蔓延,呲呲作响。
梁奉瞳孔骤缩,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响,随即一片空白。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掐住了旻序的脖颈。
怒意如岩浆,终于在脸上破出裂纹,将所有侥幸和迟疑都烧成了灰烬。
“什么时候开始的?”
气管仿佛要被勒断。旻序的气息短促又微弱,发出的气音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脸竟胀出些血色。
嘴角却依然勾着笑。
那笑意太过刺眼,像被人玩味地扇了一巴掌。梁奉牙关紧咬,只觉面庞一阵灼痛,眼眶都要烧红。
他手腕扭转,拇指抵着旻序的下颌逼迫人高昂颈项,另一只手已抽出发簪,随着白发散落,簪尖刺进脖颈,半根簪身没入皮肉,血流如注。
“我问你什么时候!”他低吼着,血丝飞快爬上眼球。
旻序得了新鲜空气,边咳边喘,间或低笑出声,颈动脉贴着簪身搏动,他却毫不顾忌,极舒畅地叹了口气,才慢悠悠道:“你问布局?还是骗你?”
梁奉难再出口,咬牙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当场饮血啖肉。
旻序抚上发簪,轻握住,淡笑着一点点往外推,还不忘回答梁奉的问题。
“雾中初见,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
梁奉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每咀嚼一次就心沉一分,怒极之下几乎要冷笑出声:“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幻境?”
簪子又没进去几分,被旻序用手抵住,两厢对峙,进退不得。
“倒也不是,”他手上纹丝不动,面上一派轻松,听见这话眉间微蹙,辩驳也轻漫,“你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抗拒基地么?我不过是让你看见一种可能,帮你解惑而已”
“解惑?”
梁奉,你代表不了基地。
这句模棱两可的答案无端响在脑中。
因为你代表不了基地的决策,因为你竟敢大言不惭地向聚落寻求合作,因为你理所应当地认为人类本为一体,所以我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只为推翻你的所有侥幸。
荒唐至极。
梁奉难以理解,因为不敢置信,话音越发艰涩:“所以,基地从来就没有…对聚落发起过攻击……”
“当然没有,”旻序慷慨解答,末了还噙着笑意,补充了一句,“以后也不会有。”
他如今稳坐联席会主位,四位都统如人偶般失去意识,议事厅闹成这样,都惊不醒被操控的傀儡。
这里是整个基地的核心,是这座钢铁之城的大脑,每日会聚会散,每一封军报都要上呈至此,每一个指令都由联席会合议下达。
旻序甚至都不用浪费多少精神力,只将几位都统牢牢握在手里,基地就会是由他一人独裁的王国。
他是地底深渊处的聚落神明,百年受人跪拜,一朝只身涉险,也从不是为了所谓的议和,而是要将宇宙深空处遗落的族民尽收麾下,彻底将人类种族驯化,就像聚落民那样……
梁奉终于被现实击溃,明白自己有多愚蠢,竟敢靠着几日不知真假的相处,就隔着层人皮信了个不显真身的鬼魅。
聚落民被精神力集体洗脑,阿墨向他们透露的碎尸画面,明明桩桩件件都在向他警告——这位看似孤绝清傲的索谟,从来就不是什么单纯的“救世主”。
“怎么这副表情?”旻序露出不解的神色,指尖触上他的眼角,话音清润,哄人一样,“你是功臣,带我回来不就是为了梁将军?即便没有能源坐标,现在的我一样轻而易举。”
“殊方同致,各谋其利,”他笑得残忍,说出口的话无比坦然,“你臣服于我,我给你想要的,不是皆大欢喜?”
他一句各谋其利,就把梁奉打为因一己之私里通外敌的叛徒,要是梁擎钧在场,估计都用不着谁来护,先一步要打死这个不孝子再跳入太空以死明志。
梁奉几乎要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明明音容笑貌依旧,说出的话却如冰锥,一下接着一下地往他心口凿,非要冷却所有余温,把最后一丝余地都埋葬。
他居高临下,与旻序距离不过一拳,像极了执笔为刃那晚,棕眸含笑,白瞳覆雪。
只是时光轮转,境况颠倒,被囚异乡的毛头小子如今归了家,却带回一匹居心叵测的头狼。
情绪被逐渐抽离。梁奉眸光最终归于冷寂。
他稍稍松劲,任由旻序将手推开。
发簪离体,血液喷溅,铁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梁奉冷眼,在旻序处之泰然的笑意中,化簪为刀,手腕翻转,刀尖向下,猛地刺向旻序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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