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莲花浴

作者:一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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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杀


      周承景跪在柳姨娘灵前,泪都流尽了,只剩下干涸的泪痕。他麻木地挪去眼风,蕙卿立在挽联旁,正轻声吩咐仆妇办事。

      回来路上,他听说蕙卿怀孕快三个月了。如今孕肚尚未显出来,人却先有了一份沉静。

      纸钱在火盆中烧得正旺,跃动的火焰横在他们之间。承景凝眸望去,热浪融得空气微微晃动,蕙卿的身影也在那融融淡淡的光霭里,似乎正在化开。

      他觉到一股庞大的无力。他救不了娘,也救不了姐姐,谁都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娘睡在棺椁里,眼睁睁看着姐姐绾起发髻、逐渐挺起孕肚,眼睁睁看着他所珍视的、喜爱的、魂牵梦萦的走向腐烂,而他无能为力。

      也许故事里根本不会出现心善的蚌仙,也许鲛人公主重返海国的唯一办法就是杀死皇子。

      悬在承景心头的月亮,终于在此刻一寸一寸地崩裂,碎了满地。

      蕙卿觉到自己身上黏了道悲愤的目光,她有些怕,怕这道目光。承景的眼极漂亮,颇像文训,如今又蓄了泪,更是让她无处遁形。她教仆妇们退下,转过脸儿,轻轻朝他一笑。走上前,温声道:“有什么事,或短了什么,知会我一声就是了。”

      正要走,承景捏住她的裙摆。他跪在蒲团上,偏了脸望她:“为什么知会你?你是谁?姐姐?嫂嫂?还是母亲?”

      蕙卿抿住唇,喉间像堵了团棉絮。

      承景红着眼:“管家的是太太,是父亲的妻,是母亲,你是什么?”

      “我想我不认得你了。在天杭的三年,你讲的每一个故事我都记得,现在想想就像梦一样。为什么那些故事干净、澄澈、明媚,而讲故事的人却从我的堂嫂成了父亲的女人,怀了父亲的孩子?”

      “为什么嫂子要给我生弟弟妹妹?”

      蕙卿觉得心像被人用力攥住,一抽一抽地疼。她拽着自己的裙摆,地上少年却执拗地不肯放手,只把唇线抿直:“你说啊!你到底是谁!”

      蕙卿也发起气来:“松开!”

      承景不肯。

      蕙卿索性松了手,她咬牙:“我住着体顺堂,我是谁?我管着周府,我是谁?我怀了你父亲的孩子,我是谁?你心里早有个答案,三年前你就有答案了,你亲眼看到了,何必现在来问!”

      承景倔强看她:“是,也许我早点说出来,娘就不会死了,太太就不会死了。”

      “你没说,怨不得别人。”

      “因为我总想着你会回头,我总觉得你是被迫的,总相信能讲出那些故事的你,至少不会堕落至此!”他声音发颤,“现在看,你倒是很享受其中。你一点也不无辜。太太死了,娘死了,你未必不开心,你未必不庆幸她们都死了,而你在莲花池里活下来!”

      蕙卿脸胀得通红。

      “要不是你怀孕,娘也不会难受,她也不会推你,太太也不会死,娘也不会自杀!”

      “那你该怪你爹!”

      又是两行泪落下。承景咬唇道:“我没不怪他,最怪的就是他!”

      蕙卿看他依旧攥着自己的裙摆,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声和气地:“听我说,承景。姐姐、嫂嫂、娘,都可以,你怎么自在怎么叫。”

      “我不自在。”

      “……可以。”

      他瘪着嘴:“我不会认你的。”

      “可以。”蕙卿看他一眼,“你先把手松开。”

      承景又觉得一阵鼻酸:“你肚里的我也不会认!”手还是不放。

      “可以。先把手——”

      “我恨你!”手松开了。

      蕙卿叹口气,正要开口,承景道:“可以,可以!我知道,你什么都可以!跟他在一起可以,背叛哥哥可以,怀孕可以,娘死了、母亲死了也可以!”

      少年已转身奔了出去。

      徒留蕙卿站在偏厅内,怅惘地看承景的背影,怔忪许久。直到茹儿垂首近前:“奶奶,前院的林大死了,他家人来讨丧葬银子。”

      “哦,按旧例——”蕙卿一愣,旋即瞳孔震颤。

      林平,家中行一,故此人称林大。

      蕙卿直着嗓子问:“昨儿还见到他,怎的、怎的忽然没了?”

      茹儿答:“桃绿馆子里喝醉了,回来路上跌进井里,早上人不见回来,他家人过去寻了一上午才发现的。”

      蕙卿怔然,慢慢蹙起眉:“他在桃绿馆子欠账没?”

      茹儿笑了:“哪呢,桃绿馆子就小酒馆,一碗酒几文钱,他平日连碗酱牛肉都舍不得,就一碟花生米下酒,能欠什么?”

      “他倒节省。”

      茹儿道:“是他孙女小玉儿娘胎里不足,常年用药,钱都花在这头了。这不,小玉儿前儿又病了,活计也做不了,又要一大笔费用,也没办法。”

      蕙卿默然良久。因为她,太多人、太多家庭改变原先的轨迹。如果没有她,这些人是否会沿着原本的命途走下去?如果她没有跟周庭风在一起,如果她跟李夫人回天杭,如果她安心跟文训做一辈子的夫妻……

      “少奶奶?”茹儿轻声唤她。

      蕙卿茫然回过神,忙让茹儿按旧例封了三十两银子,自己又“开恩体恤”拿出二十两,一并交给林家人。

      回得体顺堂,周庭风正坐在书案后写信。张太太过世,许多旧友未能亲至,书信却陆续到来。人不来、信也不至的,便是从此断了往来,日后官场相见,只作陌路。也有从前不相熟的,此番特意前来或致信慰问,背后深意,皆需他细细分辨。一场吊唁,底下也是暗流涌动。

      蕙卿坐在下首,将承景的事简单带过,又将承敏携郑姑爷归府、她如何安置一一禀明。

      承敏、承景姐弟俩,如今是他唯二的血脉亲人。他再怎么看重陈蕙卿,也越不过敏、景二人。

      周庭风搁下笔:“很好。日后你是这宅子的主母,敏敏和景哥儿都需你帮忙看顾着。”

      蕙卿想到承景方才的话,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她挽起笑,暗暗试探:“哪是主母,不过是帮忙管家的。”

      周庭风挑眉看她,默了片刻,方道:“等扶棺回天杭安葬,我打算请族老过来,把你我的事定下。”

      “怎么定?”

      “兼祧。其实就是娶你了。”

      她继续咬牙试探:“我还以为你会另娶。”

      “我如今倒有些怕那些高门了。”

      “是了,我们陈家好拿捏。”

      他笑着:“这话有误。你早不跟你父母往来了,哪有陈家需要拿捏?”

      蕙卿脸上的笑立时僵了。

      周庭风弯了唇瓣,朝她招手:“来。”

      蕙卿起身走近,被他揽着坐在膝上。他抚着蕙卿的肚腹,轻声:“我是觉着这样很好。我不必应付你父母,你也没有翁姑需要侍奉,各得自在,不好吗?”

      “……很好。”

      他看她不再言语,便把目光放在她的小腹:“怎么一点看不出来这孩子?”

      “才三个月,还没显怀,哪里就看得出来?”

      周庭风笑开:“上次冬猎你见着的赵良娣,她比你早一个多月怀上,据说腰腹已胖了一大圈。”

      蕙卿慢慢摩着他的衣纹,不由想起那会儿自己的风光。她怅声道:“上次见已是好几个月前了。”

      他指尖按着一张帖子,推到蕙卿跟前:“那就见一见。”

      是东宫的帖子,八月份太子寿宴,礼部提前三个月便开始筹办。蕙卿一惊,旋即转过脸儿望他:“我去东宫?”

      “啊。”他靠在椅背,饧着眼,懒洋洋地笑,“是啊。”

      “这不得有诰命的夫人才行吗?而况,我是兼祧的,也可以么……”

      他屈指为枕:“去了东宫这场宴,日后京都大大小小的宴席,有的是人请你,没人在意你是不是兼祧。蕙卿,你不是喜欢热闹吗?”

      蕙卿仍有些踌躇:“若太子殿下介意我……”

      周庭风轻轻一笑:“你怎么知道他会介意?”他扣住她的腰,“过来,我与你说个秘密。”

      蕙卿便将耳朵凑上去。

      他的声气喷在她的耳廓:“赵良娣啊,原是太子妃娘娘的侄女,她们姑侄俩年纪相差不过六岁,从小一起长大的。怕乱了辈分,对外才说赵良娣是娘娘的堂妹。”

      蕙卿双眼渐渐瞪圆。

      周庭风扬声唤:“代双。”

      未久,代双垂首步入,将一方漆盘放在书案上。盘中信件叠放齐整。周庭风撑着额角,缓声道:“这里有些是绣贞从前与各府女眷的来往书信,有些是我需打点的人家。”他随意取过几封,递给蕙卿,“各府女眷间往来的寻常问候、人情托请、官场动向,从前都是绣贞过问的,以后,便是你的功课了。”

      蕙卿垂眸翻看了几封,她恍惚觉得这些信隐隐约约织就了一张网,网丝纤细却切切关联着内外,周庭风深切依赖的一张网。如今,这张网交到她陈蕙卿手上。她有些紧张,因她从来不曾做过这些。可她又有些兴奋,因为如今他将这些事托付给她,她真正开始有自己的话语权,哪怕这权力是他赏的,哪怕她还是越不过他,但在这府中,除了他之外,她已足够凌驾于其他人之上。

      “你聪明,识得字,也懂人情。”他靠回椅背,目光却未从她脸上移开,含着笑意将她脸上、眸中抑制不住的野心热望看了个饱,“往后这些人家,红白喜事、年节来往,你需留心。该回礼的回礼,该疏远的,也得慢慢淡去。蕙卿——”他顿了顿,“我全交给你了。”

      “我明白。”蕙卿立时追上话。她捏着信纸边缘:“可是,太太毕竟是张家的千金小姐,而我……”

      他轻轻笑了一声:“高门有高门的麻烦,牵扯多,顾忌也多。”他拍了拍蕙卿的背,“好了,我去看看景哥儿。这些你慢慢看,有不明白的,问我也可,问代双他们也可。”

      蕙卿忙从他身上下来,立在桌边看他阔步出去。

      他顿住脚步:“才刚你说,景哥儿伤心愤懑。他今日是不是在你跟前闹了一场?”

      蕙卿踌躇:“也不算是闹。”

      “他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无非是些孩子气的话。”蕙卿低下头,只道,“小孩子想阿娘了,过几日便好了。”

      周庭风捻着指腹:“他快十七了,是可娶亲的年纪,哪算得小孩子?你不必替他遮掩。他娘刚去,心里有怨气有难受是真。但有些界限,需得让他明白。”他看向蕙卿,“如今你是他长辈,又掌着家,做得太过火该管教时不必顾忌我。”

      蕙卿应了他:“不会的,承景一向乖顺。”

      等屋内只剩她一个,蕙卿方坐在紫檀扶手椅上,面对着小山堆似的信件,慢慢陷入沉思。张太太身后有张家,做这些事得心应手,但也有桎梏,不仅要考虑周家,还要考虑张家。周庭风言下之意,她陈蕙卿无娘家可倚,无旧族牵连,反倒干净,可全心全意为他。或许在他眼中,她出身低微,尽可拿捏。哪怕日后他身边有了别的女人,抑或是别的对不起她的事,陈道源夫妇和陈瑛也决计做不到像沈老夫人和张舅爷那样,把和离书与弹劾奏折甩到他面前,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打擂台。

      她只有她自己。

      也幸好,她还有她自己。

      蕙卿轻轻一笑,从容地扭腕研墨,拿周庭风惯用的狼毫,蘸饱墨汁。

      她想到那日慎明堂对簿公堂时,张家人拿那两张轻飘飘的纸要挟周庭风;她想到柳姨娘在祠堂对周庭风破口大骂。或许是这些,让周庭风在最后一刻彻底放弃了她们。

      但她们会永远警醒着蕙卿,警醒着她,也许在未来某一天,他会像抛弃张太太和柳姨娘那样抛弃她,警醒着她如何在那天来临之前攫取权力,又如何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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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五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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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星期前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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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卿的故事是被吃和吃人的故事。如果阅读过程中感觉不到愉悦感,一定及时弃文!祝大家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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