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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骨归乡
踏入京城地界时,沈心妩忽然停住了脚步。护城河的水泛着绿,岸边的柳树抽出了新芽,是春天了。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冷得像还在北疆的风沙里。
马车里的木箱被她抱得很紧,里面的白骨、虎符、木牌、平安扣、布偶……每一样都带着北疆的沙砾和血的味道,也带着她一路的眼泪和思念。
“小姐,我们到京城了。”绿萼的声音带着一丝喜悦,又带着一丝沉重。
沈心妩点点头,却迟迟不肯往前走。她怕,怕看到将军府的断壁残垣,怕看到母亲腌梅子的空缸,怕看到祖父常坐的破藤椅。那些地方,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人,带着一箱子冰冷的遗物。
“走吧。”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将军府的门还是虚掩着,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比上次更响,像是在哭。院里的青石板缝里还嵌着碎瓷片,是母亲最爱的那套霁蓝釉茶具,被风沙磨得更薄了。
沈心妩一步步往里走,脚下的碎瓷片硌得脚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正厅的“忠勇”匾额还斜挂在梁上,只是更破了,被老鼠咬了个洞。她想起父亲总爱在匾额下教她和哥哥读书,说:“这两个字,是沈家的根,不能丢。”
她把木箱放在地上,轻轻打开。阳光透过破了的窗纸照进来,落在那些白骨上,落在虎符和木牌上,落在平安扣和布偶上。
“爹,哥,我们回家了。”她的声音很轻,在空荡荡的正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孤单。
绿萼端来一盆清水,想把那些白骨洗干净,被沈心妩拦住:“别洗,上面有云城的沙砾,有他们的味道。”
她拿起一根尺骨,是父亲的,上面有个小小的凸起,是他年轻时练刀不小心摔的。她想起母亲总爱摸着那个凸起,嗔怪他:“就知道练武,不知道疼惜自己。”
眼泪滴在尺骨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很快就干了。
“小姐,顾公子来了。”阿武走进来,声音发颤。
沈心妩抬起头,看见顾流年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素衣,眼底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悲伤。他看着木箱里的东西,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你来了。”沈心妩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顾流年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拿起那块平安扣:“伯父伯母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沈心妩摇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们要的不是这些,他们要的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是爹能再把我架在脖子上,是哥能再抢我的珠花,是娘能再用针戳我的手背,是祖父能再把烧焦的棉垫拍得‘噼啪’响……”
可这些,再也回不来了。
顾流年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手里的尺骨,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那么苍白无力。在这样的悲伤面前,任何话都像是在敷衍。
“魏庸已经被抓了。”他低声说,“陛下亲自审的案,他招了所有的罪,说要给沈家军和云城的百姓谢罪。”
沈心妩没说话,只是抚摸着手里的尺骨。罪有应得又怎么样?父亲和哥哥能活过来吗?那些战死的士兵能活过来吗?那些在北疆苦苦等待的亲人能等到他们回家吗?
不能。
“陛下说,要给伯父和沈公子立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大齐的英雄。”顾流年继续说,声音有些发哑。
沈心妩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立碑有什么用?他们看不到了。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守着这座城,守着这个家。”
顾流年沉默了。他知道,她说得对。再多的荣誉,再多的补偿,也换不回那些逝去的生命,换不回那个热热闹闹的将军府。
阳光渐渐移开,正厅里渐渐暗了下来。沈心妩把那些白骨一根根放进早就准备好的棺木里,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琉璃。每放一根,就用布轻轻裹好,再垫上哥哥的旧军服布料——那是老妇人缝补过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也带着云城风沙的粗粝。
“这根是爹的尺骨,”她轻声说,指尖抚过那处小小的凸起,“他总说这是男子汉的勋章,娘却总骂他是笨才摔的。”
“这根是哥的指骨,”她拿起另一根稍细些的,眼眶又红了,“他写字时总爱用这根指头敲桌面,哒哒哒的,像在打鼓。”
顾流年站在一旁,看着她对着白骨喃喃自语,看着她用布一点点擦去上面的尘埃,看着她把虎符、木牌、平安扣、布偶一一放进棺木,与白骨依偎在一起。他忽然明白,这些零碎的骨殖与物件,早已不是冰冷的遗物,而是她与亲人之间最后的羁绊,是她用思念串联起的、不肯散场的牵挂。
绿萼端来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映着沈心妩苍白的脸,也映着棺木里渐渐堆满的“念想”。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包袱里取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半块染血的军旗碎片——是从云城北城墙的断壁上揭下来的,上面还留着父亲的血手印。
“爹总说,旗在人在。”她把碎片放进棺木,轻轻盖在白骨上,“现在旗回来了,你们也该歇歇了。”
棺木盖合上的那一刻,沈心妩忽然跪了下去,对着棺木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叩问天地,为何要让忠魂落得如此下场。
“小姐……”绿萼想扶她,却被她摆摆手拦住。
她就那么跪着,一动不动,直到油灯燃尽,直到月光透过破窗,洒满空荡荡的正厅。顾流年在她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陪着。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唯有沉默,才能接住这漫溢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沈心妩忽然抬起头,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凉如水,像极了母亲鬓边的霜。
“顾流年,”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顾流年想起云城残垣上那半面猎猎作响的虎旗,想起北城墙下那些无人收殓的白骨,想起老妇人塞给她布偶时浑浊的泪眼,喉间发紧:“会的。他们那么好,一定会变成最亮的星,看着你,护着你。”
沈心妩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淌了下来。她知道这是安慰,却愿意信。至少这样,抬头看月亮时,能觉得父亲和哥哥还在,还在陪着她走过这漫长的、没有他们的路。
第二日清晨,顾流年请来了工匠,要为棺木刻上浮雕。沈心妩却摇了头:“不必了。”
她亲自拿起刻刀,在棺木盖上慢慢刻着。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三个简单的字:“沈氏魂”。刻得很慢,很深,刻到指节发白,刻到木屑混着血珠落在棺木上,才终于停下。
“这样就够了。”她看着那三个字,声音很轻,“他们是沈家的魂,不是供人瞻仰的碑。”
出殡那日,没有锣鼓,没有仪仗,只有一辆素色的马车,载着那口简陋的棺木,缓缓驶向城外的沈家祖坟。
送葬的人不多,却排了很长的队。有云城退下来的老兵,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跟着;有北疆来的老妇人,怀里抱着那包破军服,眼泪淌了一路;有京中举过血书的百姓,手里捧着素菊,默默跟在后面。
沈心妩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那半面虎旗的碎片,步履缓慢却坚定。阳光照在她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脚下的土地,一头系着棺木里的魂。
到了祖坟,工匠早已挖好了坑。沈心妩亲自扶着棺木,看着它缓缓沉入土中。泥土一点点盖上棺盖,遮住了那三个字,遮住了里面的白骨与念想,也遮住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
“爹,哥,安息吧。”她对着新坟深深鞠躬,声音轻得像风,“女儿不孝,只能带你们回来这些……但你们放心,沈家的冤屈,我会洗清;云城的血债,我会讨还。”
风穿过坟场的松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应和,又像是在叹息。
顾流年走上前,递给她一块白布:“擦擦吧。”
沈心妩接过,却没有擦脸,只是攥在手里。布帛上的纹路硌着掌心,像父亲的尺骨,像哥哥的指节,像所有她触过的、带着温度的骨殖。
“顾流年,”她忽然开口,目光望向云城的方向,“等平反了,我想回云城。”
“去做什么?”
“守着那座城。”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爹和哥守了一辈子,我想替他们继续守下去。”
顾流年看着她眼中的光——那不是悲伤熄灭后的死寂,而是灰烬里重新燃起的火苗,微弱,却执拗。他知道,这座空坟埋的是骨殖,埋不了她的念想;这场葬礼送的是魂归,送不走她的牵挂。
风又起了,卷起坟前的纸灰,飞向远方。沈心妩抬起头,望着天空,仿佛看见两颗星星正从云层后探出头,亮得像父亲的虎符,像哥哥的木牌。
她知道,往后的路依旧难走,悲伤也不会轻易散去。但只要想起棺木里的“魂”,想起那些送葬的身影,想起云城的残垣与风沙,她就会走下去。
为了那句“迎忠魂归”,为了那未凉的血,为了这漫漫长夜里,不肯熄灭的微光。
坟前的素菊在风里轻轻摇曳,像在低唱一首未完的悲歌,从云城到京城,从荒骨到孤坟,唱给那些逝去的人,也唱给那个带着悲伤,却依旧前行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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