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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影子
天快亮时,埃文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晨雾像薄纱裹着村子,空气里飘着潮湿的草腥气,带着英国乡间特有的清冽。
他睁开眼,第一感觉是暖。
维恩的手臂还圈在他腰上,宽阔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呼吸均匀地洒在颈窝,带着点痒。
埃文没动,甚至悄悄往他怀里蹭了蹭
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换作以前,他绝不会允许这样亲昵的触碰,可现在,维恩身上的温度像层柔软的茧,把他裹在里面,竟让他生出点不愿醒来的贪恋。
维恩似乎也醒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搁在他肩上,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
“醒了?”
带着点牛津腔的尾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埃文“嗯”了一声,声音还有点哑,却没像往常那样推开他。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被单上投下斑驳的光,他能看见维恩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指节分明,胳膊上还缠着绷带。
那是他怎么也没问出来的秘密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有点涩,又让人有些贪恋。
两人沉默地躺了会儿,直到楼下传来房东太太收拾茶具的叮当声,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维恩先下床,转身时顺手把埃文的外套从椅子上拿过来,递给他时手指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腕,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埃文接过外套,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他低头扣纽扣,耳尖却悄悄红了。
去前台退房时,房东看他们的眼神更古怪了些。
维恩脖颈上的红痕淡了些,却还是清晰可见,而埃文眼下的泪痕虽干了,眉宇间那股紧绷的戾气却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和的倦意
尤其在维恩替他拎起帆布背包,两人并肩往外走时,那默契的姿态,像极了那些在剑桥郡乡间结伴徒步的伴侣,只是眼神里藏着更深的东西。
走出旅馆,清晨的风带着石楠花的气息扑面而来。
维恩走在靠近车道的一侧,刻意放慢脚步配合埃文的速度,偶尔侧过头跟他说句话,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晨雾里的宁静。
埃文听着,时不时点头,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在蔓延。
路过一家挂着“Tea & Toast”木牌的小铺,维恩停下脚步
“吃点东西?”
埃文点头。
维恩进去买了两杯伯爵茶和两份全麦吐司,递给他时特意把黄油抹得匀匀的,像照顾小孩子似的。
埃文接过,咬了一口,温热的触感从舌尖蔓延到胃里,他看着维恩低头喝茶的样子,陶瓷杯沿碰到他下唇的弧度,突然想起昨晚在他怀里哭到抽噎的自己,还有维恩笨拙拍着他后背说“我在呢”的声音。
“维恩。”他突然开口。
“嗯?”
维恩抬头看他,灰色的眼睛在晨光里很亮,像湖区清晨的湖面。
埃文顿了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摇摇头
“没什么。”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恨意、算计、彼此伤害的尖刺,好像在昨晚的眼泪和拥抱里被磨平了些,露出底下更柔软、也更危险的联结。
他们不再仅仅是哥哥和弟弟,也不止是共犯
他们是彼此的伤口,也是彼此的止痛药
是对方的枷锁,也是对方唯一的栖身之所。
走到岔路口,路牌上写着“牛津 56英里”“伦敦 124英里”,维恩的目光在“牛津”二字上顿了顿,喉结悄悄滚了滚。指尖沁出的冷汗濡湿了帆布背包的带子
昨晚那家旅馆的老板看他们的眼神太可疑了,刚才路过街角时,那辆停在石楠花丛后的黑色轿车,车牌边缘的磨损痕迹和牛津警局的巡逻车一模一样。
他知道,这里也待不久了。
他转头看向埃文时,灰色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层恰到好处的怅然,像被晨雾打湿的玻璃。
必须尽快走,而唯一能让埃文毫无防备跟着他走的地方,只有那个藏着母亲影子的老宅。
“哥,”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我们回老宅吧。”
埃文的脚步顿住了,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维恩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没忘自己那些关于莱恩的谎言被戳穿时,埃文眼底的冰冷。
但现在,他没有别的选择,母亲是埃文唯一的软肋,也是他唯一的胜算。
维恩立刻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语气里添了丝脆弱
“我想去看看……妈妈以前练琴的那个房间。记得吗?她总在窗边摆一盆铃兰,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琴键上像撒了金粉。”
他能感觉到埃文的呼吸变缓了。
很好,母亲的名字永远是最有效的钥匙。维恩悄悄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还残留着匿名消息的余温:
“警方已排查至牛津周边三镇,速离。”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穿制服的人拿着他的照片挨户询问的样子,跟街角追捕自己的那帮警察一样,阴魂不散。
“老宅那边荒了这么多年”
维恩抬眼时,灰色的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光,像落了星子
“说不定还留着她的乐谱。我们去待一阵吧,就……就当是陪陪她。”
他顿了顿,刻意让声音发颤,带着点恳求
“我知道我骗过你,哥。但这次……就这一次,让我好好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行吗?”
他盯着埃文的绿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也藏着对母亲的眷恋。
维恩在心里冷笑
又是谎言,可这又怎么样?
只有这样才能把埃文留在身边,才能让他们这两个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至于在警察的追捕下各自逃窜。
老宅确实偏僻,偏僻到足够他们躲过这阵风头,也偏僻到……足够他把埃文看得更紧。
“好。”埃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维恩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却很快又压下那份雀跃。
他走过来,很自然地伸手碰了碰埃文的头发,指尖的颤抖被他伪装成激动
“谢谢你,哥。”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
维恩侧头看向通往老宅的方向,那里的路荒草丛生,像条通往过去的隧道。
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老宅也未必安全,但至少现在,埃文跟着他走了。这就够了。
“记得妈妈教我们唱的那首俄语歌吗?”
维恩忽然开口,声音轻快了些,掩去心底的盘算
“就是那句‘Солнцевстало’……”
“是‘太阳升起来了’。”
埃文接话,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
“对”维恩笑着点头,灰色的眼睛眯起,像藏着什么秘密
“太阳升起来了,我们回家了。”
回家?他才不在乎什么家。
他只在乎身边这个人不能跑,在乎那些警察找不到他们,在乎他和埃文这场扭曲的共生,能在更隐蔽的角落里,继续下去。
至于老宅是不是真的安全,是不是真的有母亲的乐谱
这重要吗?只要能把埃文留住,哪怕是地狱,他也愿意拉着他一起闯进去。
老宅子的琴房积着薄灰,唯一的窗透进昏黄的光,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琴声突然卡住,像被掐住喉咙的鸟。
埃文按下的那个琴键陷下去就没再弹起来,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他皱着眉用力按了按,琴键纹丝不动,倒是身下的琴凳突然“咔嗒”响了一声,底部靠里的位置弹出个巴掌大的抽屉,边缘还沾着些干燥的木屑。
埃文的呼吸顿住了。
指尖悬在半空,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练琴的场景
父亲总是站在琴房门口,西装袖口挽得一丝不苟,看着他被母亲握着的手在琴键上移动,眼神像在审视一件实验样本。“埃文得学点体面的东西。”他听见父亲这样对母亲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维恩不用,他的脑子该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所以他记得那些傍晚,母亲的指尖带着铃兰香覆在他手背上,教他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而维恩总是被父亲锁在实验室里,隔着走廊能听见他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像被困住的莫斯电码。
他那时很忙,忙着背乐谱,忙着应付父亲的检查,忙着在母亲偶尔流露出的忧郁里,扮演一个懂事的孩子,却从不记得……有过第三个孩子的笑声。
埃文伸手去够那个抽屉,指尖触到里面的纸页,带着陈年的脆硬。
他把东西抽出来,是一沓泛黄的照片,边缘卷着毛边,被岁月浸成了暖褐色。第一张就是他们三个
他坐在母亲腿上,手里攥着颗弹珠,维恩站在旁边,眉头皱得像小老头,而最右边那个黑眼睛的男孩正偷偷往他口袋里塞橘子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是莱恩。
这个名字像根针,刺破了记忆里模糊的雾。
埃文的手指开始发抖,一张张翻过去。
有他们在实验室外的草坪上打滚的样子
他记起那块草坪,父亲从不让他们靠近,说里面种着“实验用的花草”
有莱恩举着奖杯站在中间的样子,奖杯上的字迹模糊了,他却莫名觉得眼熟
甚至有一张,三个孩子挤在钢琴底下,对着镜头做鬼脸,母亲的手从琴键上方垂下来,指尖刚好落在莱恩的头顶
而那只手,和他记忆里教他弹琴时的温度一模一样。
可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只记得七年前那场火,浓烟裹着焦糊味呛进喉咙,维恩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在一片混乱的哭喊和爆炸声中,把他拽出那栋燃烧的房子。
“哥,快跑!”维恩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恐惧
“别回头!”
埃文被回忆里的喊声唤醒,他伸手把照片翻了个面
最后一张照片的背面,用母亲那带着俄文字母倾斜感的笔迹写着一行字:「A+B=C?」
A是他,B是维恩,C是莱恩?
埃文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他一直以为莱恩只是维恩谎言里的一个符号,是那场大火后被遗忘的灰烬,却从不知道,他们三个曾亲密到被母亲用这样的等式写进照片里。
那些被父亲的严苛、被无休止的实验、被那场大火吞噬的记忆碎片,突然在这些照片里拼凑出一个陌生的轮廓。
“这是怎么回事?”
埃文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猛地转头,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维恩,里面翻涌着震惊、困惑,还有一丝不敢深究的恐惧
维恩正在门口站着
“莱恩……他到底是谁?”
维恩的喉结滚了滚,目光避开那些照片,落在蒙尘的琴键上,声音硬邦邦的
“就是小时候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
埃文笑了,笑声里带着泪意
“认识的人会被你写进那些鬼话里?认识的人会让妈留下这种照片?”
他抓起那张背面写字的照片,狠狠拍在琴键上,迸发出杂碎的音符
“我甚至不记得他!”
“维恩,你告诉我,那场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拉着我跑的时候,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人在里面?”
最后一句话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声音抖得不成样。
他想起大火里那声模糊的哭喊,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当时以为是幻觉,此刻却清晰得像在耳边。
维恩的拳头攥得发白,指节泛青,灰色的眼睛里闪过挣扎,最终却只是别过头
“哥,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
埃文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那个黑眼睛男孩的脸上
“他死了!维恩,他死了!你告诉我这只是过去的事?”
那些被谎言掩盖的细节突然串联起来
维恩从不提那场火的细节,日记里关于“那天”的记录全被撕了,还有此刻这些照片里过分亲密的画面,像一张网,把他困在中间。
他一直以为自己恨的是维恩的欺骗,可现在才发现,他更怕的是那些被隐藏的真相,怕莱恩的死里藏着他不敢想象的龌龊,怕他们三个曾经纯粹的童年,早就被父亲的实验、被那场大火啃噬得面目全非。
“你说啊……”
埃文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看着维恩紧绷的侧脸,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愤怒都发不出来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维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灰色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冰。
他没解释,只是慢慢蹲下身,一张一张捡起散落的照片,动作轻得像在处理易碎的玻璃。
琴房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埃文压抑的啜泣声,和维恩捡照片时纸张摩擦的轻响。
阳光依旧落在琴键上,却不再温暖,反而像一层冰冷的薄膜,裹住了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见不得光的秘密。
埃文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不是停了,是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闷得发疼。
他看着那些照片,指尖抚过莱恩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像藏在记忆深处的一颗星,只是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抬起头,绿色的眼睛里还蒙着泪,却没了刚才的歇斯底里,只剩下一种钝钝的、带着血丝的质问
“你明明记得。你记得他往我口袋里塞糖,记得我们挤在钢琴底下……这些我都忘了,为什么你不提醒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对维恩说
“我不是要怪你骗我……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他?是那场火烧没了,还是……还是我自己把他丢了?”
维恩捡照片的手顿住了,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裂缝,像结了冰的湖面被投进石子。
他没说话,只是自然地走过去,挨着琴凳边缘坐下,膝盖几乎要碰到埃文的腿。
埃文没动,任由那点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
维恩抬手时没丝毫犹豫,指尖顺着他的鬓角滑下去,轻轻擦过他的眼角,把新涌出来的泪抹掉,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哥,别哭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哄劝的意味
“不是你的错。”
埃文抬眼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那是谁的错?是你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忘了他?所以你才编那些谎话,是不是觉得我记不起来,就可以随便骗我?”
“不是的。”
维恩的拇指蹭过他发红的眼尾,指腹带着点粗糙的温度
“我没觉得你记不起来……我只是怕。”
“怕什么?”
“怕你记起来会更难过。”
维恩的视线落在他颤抖的唇上,喉结滚了滚
“那些事……不好。”
“再不好,也该我自己记着。”
埃文抓住他停在脸颊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掌心却烫得惊人
“维恩,那是我的记忆啊。你凭什么替我藏起来?”
维恩的手被他攥着,反而顺势往前倾了倾,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能闻到对方呼吸里混着的灰尘与旧木头气息。
他没挣开,只是反手握紧埃文的手,把那点颤抖牢牢裹在掌心。
“对不起。”
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
“以后……不瞒你了。”
这句话像根羽毛,轻轻扫过埃文紧绷的神经。
他的眼泪还在掉,心里那股尖锐的疼却慢慢化了,变成一片酸软的潮。
他想起昨晚维恩圈在他腰间的手臂,想起清晨醒来时后背贴着的温热胸膛,想起这些年维恩那些藏在算计里的、从未松开的手。
“我为什么会忘?”
他问,声音低得像叹息,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维恩手背上的青筋
“你告诉我,莱恩……他到底是谁?”
维恩沉默了片刻,突然倾身靠近,用额头抵着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这动作自然得像呼吸,带着不容错辨的亲昵。
“他是……”
维恩的呼吸拂在他脸上,带着点战栗
“是我们的……第三个影子。”
他没直接回答,只是反手把埃文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隔着薄薄的衬衫,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下面沉稳的心跳。
“在这里。”
他说,声音轻得像耳语
“不管你记不记得,他一直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琴房里的阳光慢慢移动,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落在那些泛黄的照片上。
埃文的眼泪还在流,却不再完全是愤怒的、绝望的,而是带着点委屈,带着点终于被接住的、安心的颤抖。
维恩就那么抵着他的额头,任由他的眼泪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掌心的温度烫得像要烧起来。
他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哪怕那些话会像刀子,既要剖开过去,也要割伤现在。
但至少,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埃文一个人站在雾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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