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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一击
鲸鱼岛的日子,像被海风浸润的棉布,柔软、温暖,带着阳光和盐粒的味道。
云初弦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里,属于复仇利刃的冰冷棱角。
在米特阿姨的汤羹、外婆安详的摇椅晃动声、以及小杰那永不停歇的好奇心和活力中,被一点点磨平,覆盖上了一层温润的壳。
她习惯了黎明前在崖边独自修炼,内力温润流转,念力灼热奔涌,在体内达成一种新的、生生不息的平衡。
油纸伞玄壁、长剑秋水、双节棍惊雷,在她手中收发由心,不再仅仅是杀戮的工具,更像是身体延伸的一部分,带着守护的意味。
她甚至开始习惯在晚餐后,坐在门廊下,听着小杰絮絮叨叨讲述他白天的“大发现”——一只特别大的寄居蟹,一片形状像鲸鱼的贝壳,或者林子里新搬来的松鼠一家。
然而,有些东西,如同深海之下的暗礁,并不会因为海面的平静而消失。
一天午后,阳光正好。
米特阿姨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被单,雪白的布料在阳光下散发着肥皂的清香和阳光的暖意。
外婆在摇椅里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云初弦坐在门廊的阴影里,手中拿着一块软布,细致地擦拭着“秋水”狭长的剑身。
剑锋冰冷,映出她沉静的侧脸。
小杰像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抓着一只草编的、歪歪扭扭的蚱蜢,脸上还沾着泥点,红橙色的眼睛亮得惊人。
“初弦姐姐!你看!”他献宝似的把草蚱蜢举到云初弦面前,“我刚刚跟隔壁的婆婆学的!虽然有点丑……”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刺猬头。
云初弦的目光从剑锋移到那只粗糙的草蚱蜢上。
那朴拙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小玩意儿,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击中了某个被尘封的角落。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瞬间,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热闹喧嚣的山下集市,拥挤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一个同样刺猬头、笑容爽朗不羁的少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草编的蚱蜢,塞进一个扎着羊角辫、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手里……“喏,小云初,给你的!像不像?”那少年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就在耳边。
那画面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但云初弦深灰色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极其细微的波动。
像是平静水面下极深处,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漾开一圈无人能见的涟漪。
那涟漪里,带着一丝遥远而陌生的……怀念?
或者,是更深的、被岁月掩埋的酸楚?
她的表情依旧是沉静的,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但小杰却像被定住了一样。
他举着草蚱蜢的手停在半空,红橙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初弦的脸,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兴奋和分享,而是充满了孩童特有的、未经修饰的敏锐和……困惑。
云初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蹙眉:“怎么了?”
小杰没有立刻回答,他歪着头,像一只在仔细分辨气味的小动物。
他往前凑近了一点,几乎要贴到云初弦的脸,那双清澈得如同林间溪流的眼睛,似乎要穿透她沉静的外表,看到里面更深的东西。
“初弦姐姐……”小杰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笃定的语气,“你刚才……很难过。”
不是疑问,是陈述。
云初弦擦拭剑身的手指猛地一紧,骨节微微泛白。
体内的内力似乎也随着这句话而微微一滞。
她抬眼,对上小杰那双纯净得毫无杂质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接的感知,如同野兽嗅到了同类伤口的气息。
“没有。”她移开目光,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将“秋水”缓缓归鞘。冰冷的剑鞘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有!”小杰却异常坚持,他甚至放下了那只草蚱蜢,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云初弦深灰色衣袍的袖口一角,仿佛这样能离那份感觉更近一些。
“虽然只有一点点!很快就没有了!但是……就像……就像鲸鱼岛受伤的小海豹,躲在礁石后面舔伤口时的样子!虽然它们不叫,可是感觉就是很痛、很悲伤!”他努力地寻找着词汇来形容那种难以言喻的直觉。
“初弦姐姐,你身上……一直都有那种感觉。很重,很重,像鲸鱼岛晚上的雾气,沉沉的。”
他顿了顿,红橙色的眼睛直视着云初弦,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是……刚才看到草蚱蜢的时候,那种感觉……好像裂开了一点点缝。然后……更悲伤了。”他皱着小鼻子。
似乎也被自己感受到的情绪所困扰,“姐姐,你以前……是不是很喜欢笑的?像阳光一样?就像……就像米特阿姨说的,鲸鱼岛春天开得最好的向日葵?”
“小杰!”米特阿姨晾好最后一条被单,恰好听到后面几句,连忙出声制止,语气带着歉意和一丝担忧,“不要乱说话,打扰初弦姐姐休息。”她走过来。
轻轻拍了拍小杰的头,眼神温柔地看向云初弦,“初弦,别在意,这孩子就是直觉太过敏锐了,有时候说话没轻没重的。”
云初弦沉默着。
小杰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心门上最锈蚀的那把锁。
那尘封的、属于“小云初”的、带着阳光和糖葫芦甜味的鲜活气息,混合着戒律堂的血腥、风雪夜的冰冷,瞬间汹涌而出,几乎让她窒息。
她看着米特阿姨关切温和的眼神,看着小杰那双清澈见底、写满真诚和担忧的眼睛,再感受到门廊外那温暖得近乎奢侈的阳光……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口,带着久违的酸涩。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深灰色的长辫随着动作甩动了一下。
“我……去海边走走。”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丢下这句话,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拿起靠在墙边的油纸伞。
快步走出了院门,深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崖岸的小径上。
小杰看着她的背影,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又低头看看地上的草蚱蜢,小声嘟囔:“米特阿姨……我说错话了吗?可是……那种感觉真的很明显啊……”
米特阿姨轻轻叹了口气,将小杰搂进怀里,目光追随着云初弦消失的方向,眼神充满了温柔的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你没有说错,小杰。”米特阿姨的声音很轻,带着海风般的包容,“只是……有些悲伤,太重了。需要时间,需要很多很多的阳光和温暖,才能慢慢化开。”她摸了摸小杰的刺猬头,“就像你找到受伤的小动物时那样,有时候,安静的陪伴,比说什么都重要。”
小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红橙色的眼睛望向海的方向,充满了纯粹的担忧。
崖岸上,海风依旧强劲。
云初弦站在熟悉的礁石边,任由海风吹乱了她的发辫和衣袂。
她紧紧握着油纸伞冰冷的伞柄,指节用力到发白。
体内温润的内力缓缓流淌,试图抚平那被小杰一句话勾起的滔天波澜。
念力在四肢百骸间奔涌,带着灼热的躁动。
她闭上眼。
小杰稚嫩却无比精准的话语,在她耳边回荡:
“你身上……一直都有那种感觉。很重,很重……”
“姐姐,你以前……是不是很喜欢笑的?像阳光一样?”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
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瞬间被海风吹散,只留下细微的盐渍。
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肩膀在无人看见的海风中,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原来,那层用仇恨和冷漠筑起的坚硬外壳,在小杰那野兽般纯粹、不掺杂质的直觉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轻易地就看到了那外壳下,那个早已被埋葬的、会为一只草蚱蜢而雀跃的“小云初”,以及那“小云初”被强行撕裂、染上无尽血色后,所留下的、无边无际的悲伤废墟。
原来……她的悲伤,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深埋。
它沉重如鲸鱼岛的夜雾,弥漫在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连她自己都已习惯,以为那就是生命的底色。
直到这个来自鲸鱼岛的少年,用他澄澈的眼睛和毫无遮掩的直觉,将它赤裸裸地指了出来。
海风呜咽,如同低沉的挽歌。
云初弦站在崖边,像一尊被月光刺痛的悲伤雕像。
油纸伞的冰冷触感,是她此刻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
而体内奔涌的力量,在汹涌的泪水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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