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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行(下)
1.
“这位客人,您似乎有些疑惑?”
2.
被出声打断的时候,奈费勒正盯着绣坊门口的人体模特发呆。
那是一具很奇怪的模特。
帝国的审美并不偏向写实,绣坊充当衣料展示的架子也多为单纯的衣架。像这样红木质地,微微雕刻出五官,甚至是与自己一般身量的人形衣架着实罕见。
更别说那套……奇异的搭配。
难道是刚及而立的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了?黄铜镂空的头盔上插着孔雀翎,猩红羊毛披风下是亚麻质地的长袍露着半边肩膀,腰封又是镶嵌着绿松石和海蓝宝的掐金丝鹿皮革。他实在没看出来这属于哪里的审美。
直到这“模特”睁开了眼睛。
“这位客人,您似乎有些疑惑?”
这哪里是个模型,分明是个没穿鞋的人!
奈费勒将书背至身后,往后退了一步。
“阁下衣品不凡,静如玉树,一时看晃了眼。”
“客人也喜欢这套搭配?”那皮肤棕红的赤脚怪人似乎来了兴致,竟快步上前,抓住了奈费勒的手腕,“快随我进店,好好与客人说道。”
奈费勒猝不及防。他刚下朝会换了身不打眼的便装,又披了件遮阳的斗篷,便是不愿为太多人注意,此刻却被硬拽着,拉进了这间装潢考究的绣坊。
“客人可瞧出这披风是何质地?”
猩红的面料被塞入了手里。奈费勒看着这把自己熟稔地按在坐榻上,又斟好茶水的怪人,想了想,没有发作,倒真的研究起这料子来。
这显然是一种精纺羊毛呢。尽管它半圆的形制上高度致敬了前朝军团的披风,但与那古老而粗糙的质地不同,羊毛被规训得更加妥帖,这是本朝才开始在权贵间流行的面料和技术,是精心修剪过的羊毛呢绒。
至于这羊毛本身。光滑,凉爽,光下有类似丝绸的光泽,根据奈费勒曾经调研民生的经验,这高度可能来自一种叫塔伦的绵羊。在行商的故事里,这是原本仅产自前朝殖民地的绵羊,历史的车轮驶向本朝后,它便成为了本朝专属。
奈费勒沉吟半晌,他的手细细拂过这猩红的呢绒,在那手工掐丝的考究刺绣上点了点。
“在下才疏学浅,只觉得这料子好看,摸着舒服,还望阁下提点一二?”
“哼,还当客人是个懂行的,这也看不懂!”那怪人闻言,却不高兴了,一把扯过奈费勒手里的面料,一点也不怜惜料子,就将人往外推,“这生意也不做了!您快请回吧!”
奈费勒被推得一踉跄,却没真让那怪人得逞。他当然知道这人有古怪,他不愿打草惊蛇,又不能坐视不管——毕竟在他的情报里,这是马尔基娜的绣坊,他可从来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光脚光头的怪人!
“今天您真的要我走,那就可惜了,”奈费勒死死抓着门框,尽可能避开了那些繁复的装饰,他近日力气大了些,不至于跟以前似的风一吹就倒,“我虽看不出这羊毛质地,您这袍子我倒是略懂一二。”
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那怪人耳朵一抖,又把奈费勒拉了回来。
“早说呀客人,您瞧瞧我这袍子有什么讲究?”
奈费勒又被按在了坐榻上。他这次没着急上手,喝了口茶水,眼睛在那怪人身上溜了一圈,叫那怪人把披风卸了,才捻了捻那挂在肩上的短袖,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
“您这料子,光滑、凉爽,一摸就是上等料,更别说那绸缎似的光泽,面上的凸出罗纹,只能是出自山区特有的长纤维亚麻,配上高等织工的技术才可织就。”
“你这也太浅显了些,随便哪个都能说的出来。”
“您急什么?我还没有说完。它的材料来自山区,它的形制,短袖,及膝,半边袒露,在夏季是非常好的选择,却适应不了山脉高寒,但您这搭扣就不同了。”
奈费勒打量了几眼那人肩头、腰间突兀的套扣,微微一笑。
“您这长袍只是里层,它应当还有一层冬季或上山保暖用的外罩。”
“这种内层亚麻短袖长袍外层配保暖外罩的搭配并不多见,但也不算稀奇。王都市面上流通的外罩多为绵羊毛,保暖又透气,但您这身……我猜应当更不同凡响。”
“我曾听某位行商说过,有一种外罩,里层是绵羊毛,保暖,外层是山羊毛,防风,既能满足冬季需要,又能适应山顶的情况。而帝国既产这种长纤维亚麻,钟爱这种形制的长袍,还能满足过冬上山要求的,只有处于帝国边境的高山区。”
奈费勒笑着,竟鼓了鼓掌。
“您这身,是高山的智慧。”
“您果然有几分真才实学,”那怪人听了奈费勒的分析,终于笑了出来,“不过,我想给您看的可不止这些。”
“就像您说的,这长袍外层原本确实有一件配套的羊毛外罩。那可是高山种的羊毛,不论是绵羊还是山羊,都是全帝国绝无仅有的名贵品,高山最骄傲的作物。但现在,它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奈费勒的笑容顿住了,他沉沉地看着那怪人,无数想法飞过他的脑海,似乎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
“因为……当历史的车轮将高山带往帝国后,最后一个会把两层羊毛连接得天衣无缝的人,就被碾死在了车轮下。”
“您看,一件衣服,两种故事。这表里内外,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奈费勒没有贸然开口。他看着那张高原红的脸,平静了一下内心。
“这无关乎真与假,我也无权定义它的故事走向。但不论如何,它都属于高山。只是……”奈费勒盯着他的眼睛,“阁下似乎,并不是高山人。”
“我当然不是高山人了,”那怪人哈哈大笑起来,毫不避讳地看着奈费勒,凑近了他的眼睛,“高山人,白皮肤,黑头发,黑眼睛,高鼻梁,高颧骨,就像那白雪覆黑山,就像——”
“您呀。”
“那么,在您看来,故事,又该如何书写呢?这表里两面,你是要这亚麻长袍,还是那羊毛外罩?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我还是那句话,”奈费勒仍然沉静地看着他,“不论是亚麻长袍,还是羊毛外罩,都属于高山,属于高山人民本身。至于故事,一人的视角总有偏狭。人民的故事,不应当由我一人决断。至于您——”
“您既不属于高山,也不属于这间绣坊,把它还给它的主人吧。我想马尔基娜小姐,并不喜欢有人鸠占鹊巢。”
“哎,还当你这好说些,竟也不上当,”那怪人顿时垮了脸,翻起了白眼,“你和那家伙一样,权臣当惯了,巧舌如簧,主角当爽了,百无禁忌。且等着吧,哪有那么好的事儿,都让你们这几对鸳鸯碰上了。”
什么?
奈费勒这才愣住了神。什么权臣,主角,鸳鸯…?他在说……阿尔图?
等一下,他怎么知道?!不对……这里还有深意……
“你——”
“——奈费勒大人?”
是一声听着就能猜到来者正一副睡眼惺忪模样的呼唤。
“您快坐,招呼不周,哎呀,真是奇怪,您怎么进来的?我没锁门吗——好家伙哪个挨千刀的把老娘的样板料子扔地上!”
是马尔基娜。店主显然刚刚睡醒,她对奈费勒行了个礼,便被地上散乱的各式衣物赶走了睡意。奈费勒回头,整个大厅除了他和马尔基娜,再无第三个人影。
3.
“你是说,你在绣坊遇到一个怪人,他用这种问题考验你,又好像知道你和弟弟的事情。”
黑曜夜光。梅姬点了一垒加了薄荷的柑橘香,又将蜜茶推在奈费勒手边,关切地看着他。
“他知道吗?”
“我还没有告诉他,”奈费勒摩挲了一会儿杯沿,半阖着眼睛,“我……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哎呀,小情侣有秘密了,这可怎么是好,”梅姬看着对方倏然泛红的耳尖,掩唇笑了笑,“快说与姐姐听,我们那时候可没什么机会倾诉。”
“夫人!”奈费勒慌忙抿了口茶,蜂蜜的味道在口腔里打转,半晌,终于咽下肚腹,“我不是有意瞒他的,那天之后…我也瞒不了他。我们之间,好像什么都明了了,我好像能知道他在哪里,有怎样的情绪。我甚至不用看,都能分辨出今天朝会上和我对峙的是莱尔而不是他。”
“这不是很好吗?说明你们结合得很彻底呀,连灵魂都化成对方的一部分了,”看着奈费勒呛到的表情,梅姬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在榻上,差点笑出来,“我看不止如此,亲爱的,你今天来都没有再穿那件厚得可以当毛毯的大氅,身体也比上次见面厚实多了。”
奈费勒无从辩驳,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温度又不自觉有些升高。这几天奈费勒有时候都不太能适应这具新生的身体,它过于健康,健康到消弭了他长期凹陷的腹部,还用一层层薄薄的肌肉填平了他骨骼的嶙峋,以至于他像之前那样披上大氅都有些燥热。而这都源于一枚血吻。
虚空中,阿尔图那枚血吻的威力超乎了他们二人的预料。他当时都做好了必死的觉悟,然而,他不仅被那枚吻拉回了人间,还让那滚烫的鲜血在他体内冲刷,洗去了所有沉疴的同时,甚至,当那血液最终落入腹中,那经久不息的温热,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以及对阿尔图的渴望。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欲望。换作以前,哪怕是在欢愉之馆套取情报的时候,甚至是到了他下定赴死决心的那一刻,他都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对谁产生这样鲜明的渴求。那一刻,奈费勒只想用每一寸的自己去拥有和铭记每一寸的他。他看着阿尔图,连那些轮回幻境中曾碾碎他的痛苦都忘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在他的体内燃烧——他可以,他需要,更多,更多。
那个晚上让他们认识并拥有了对方的另一面,从此世上仿佛多了一对连体婴。他有时候都忍不住唾弃自己这过于澎湃的渴望,怎么可以如此践踏廉耻,在自己用尽所有理智、公务去权衡后,连阿尔图的倒吸一口气的劝阻都不听,还是会夜夜勾住对方的小指,强迫对方填满自己的渴求。
他知道自己可能有些过了。尽管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是健康的体魄在面对所爱时自然迸发的本能。但,只有当阿尔图拥着他入睡时,他枕着那宽厚的胸膛,才会真正正视自己内心深处。
是不安。他感到不安。
“你是觉得,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神奇了吗?”梅姬的手指撑在自己的头纱上,静静地看着他,“你觉得凭现有的情况无法解释这一切?”
“这是一方面,”奈费勒沉吟半晌,摩挲着杯壁,“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是得到了一个结果。如果不弄清楚缘由,我无法安然感受这一切。但……我看到夫人您,似乎对我的情况并不惊讶,就像那些轮回,您似乎比我们知道的都多,所以我想,您也许对这种情况是有所了解,或者说是有所掌握的,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您似乎并不方便说。”
“你不用如此焦虑,我的男孩儿,你的感觉很准确,关于这个问题,我,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梅姬笑了笑,又坐正了身体,覆上奈费勒捧着茶杯的手,“但我想,真正困扰你的不是这个问题?不然,你不会首先找我倾诉,而不是阿尔图。所以……”
“问题是,出在他身上吗?”
一阵罕见的沉默。
奈费勒感受着那覆在自己手上的温度,他看着这位只比自己年长几岁却喊自己男孩儿的夫人,竟感到一丝坐立不安,要说的话也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我本来,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奈费勒斟酌着开了口,“我觉得至少自己分得清楚,也认得清他。就像您一样。但是,今天那个怪人的话,让我忍不住思考。思考这几天,我以为是错觉的东西。”
“那句,‘表里内外,孰真孰假’?”
“是的,夫人,”奈费勒张了张嘴,又咬了会儿下唇,才深吸一口气,说,“我有时候,感觉他的眼睛里,还有一双眼睛。”
奈费勒感到覆在自己手上的温度更加温热了一些,他抬起头,撞入一双温柔的眼睛。
“不用害怕,孩子,”她柔柔地看着他,“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吗?”
尽管奈费勒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梅姬执着于对他使用孩子、男孩儿这类过于年轻的称呼,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在心理上对他起到了一定程度的安抚。
“那双眼睛,并不是一直存在的,”他陷入了回忆,“您知道,那天之后,我们好像有了一种奇异的联系,只要不是太远的地方,我都可以感觉到他,可是,有时候,他明明就在我旁边,但,就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我对他的感觉变得很模糊,而等我抬头看他……”
“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是的,”奈费勒点了点头,“那双眼睛,和他的很不一样。它好像对什么东西都很有兴趣,充满好奇,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求知欲?”
“但他的眼睛不是这样?”梅姬思考了一下,“也对,如果是你俩共处一室,他的眼里只有你了。”
奈费勒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轻咳了一声。
“嗯……”奈费勒盯着手中的茶水,“所以,我在想他的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他。我……”
“你害怕惊扰它?”梅姬点了点头,“但你并不害怕他本身,不然这几天他早就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咳……”奈费勒垂下眼睛,又开始玩起了杯子,耳尖发烫,“嗯。因为试了几次……只有那种时候,那双眼睛,那种…和他隔着雾的感觉,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哦~难怪天天都不回家了,因为那种时候,他的眼睛里只有你,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梅姬忽然笑出了声,“没想到还是绿色健康版……”
“什么?”奈费勒第一次表现出了茫然。什么叫“绿色健康版”?
“嗯……等到合适的时候,你会知道的,”梅姬想了想,把那只玩到抛光的杯子从奈费勒手里解救出来,又斟上了一杯,塞回他手里,“也许它很陌生,也不知所谓。但是,就像你对那个怪人的回答一样。不管它如何,是否存在,你们的关系,生命,命运,都属于你们自己。你们要做的,是多想想彼此。要对你和他有信心呀。尤其是,在爱中。”
在爱中。
奈费勒闭了闭眼。脑海不自觉开始描绘起了阿尔图。即使是放在无数个轮回里,那种全然而赤裸的映照也是极其罕见的。他见过很多次那剑也似的眉毛因自己皱起,但他是头一次亲手拂去那凸起的眉峰上因自己而生的汗水。他曾无数次把那张油滑的嘴驳到逼着对方使用场外手段,也曾经被这副獠牙啃噬得遍体鳞伤,却是头一次借着他的唇舌感受到了自己的悸动。他曾鄙夷那无时无刻不半裸着肩背,如孔雀一般展现魅力的行径,如今,却无从鄙薄那起伏的山峦上,任何一条因自己而鼓动的脉络。而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只有同样全然而赤裸的自己。
他早就融进了自己的生命,刻在了自己的灵魂之上。
“我知道了,”奈费勒看着梅姬,终于露出了笑容,“谢谢您,夫人。”
“不客气,亲爱的,期待有一天你可以叫我姐姐或者嫂子?”梅姬眨了眨眼睛,看见奈费勒又被一口茶呛住,才拍着他的后背,止住了玩笑的心,“不逗你了,也许晚上我们可以再举办一次茶会?我想大家也是时候再聚一聚了。莱尔那家伙,顶了几天班就吵着要弟弟回来……”
罕见的,奈费勒没有立刻答应,踌躇了一下。
“抱歉夫人,关于苏海尔翘班的事,我会与他说的。至于茶会……”他说,“可以推后一日么?我想,先解决一部分事情。哪怕是相信…也需要坦诚。”
“当然可以,亲爱的,”梅姬点了点头,笑容愈发慈和,“爱在沟通之中。”
4.
奈费勒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早早翻窗而入的阿尔图已经歪在他的椅子上睡了有一会儿了。
他知道阿尔图早就来了,但他还是在浴室里待了许久,换上了一身轻便、肃静而不失体面的常服。不论如何,准备工作总是要提前做足。
“这么累还过来?”他蹲在阿尔图身边,看着那来不及掩饰的倦容和明显考究了的宝蓝色长袍,轻轻叹了一声,“专门打扮做什么……”
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只撑着下巴的手自然地垂下捉住了奈费勒靠近的指尖,下坠的重力把阿尔图从梦里拉了回来。
“想见你,”他啄了啄被攥住的指尖,又捏了一下,敛去了眼中的疲惫,“有点肉,真好。”
被拿住的感觉徒生出一股痒意。奈费勒本想趁那痒顺着腕子往下流动之前甩开,却被洞察了似的,整个人反被阿尔图打横捞了起来。
“阿尔图!”
“在呢在呢,蹲着干什么,好累的呀。”
阿尔图又趁机啄了一口奈费勒的额头,唇齿间弥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奈费勒看着他,那眼睛里只有自己。
“我有话想和你说。”奈费勒放轻了声音,“先放我下来,我们谈一下。”
“嗯……”阿尔图的脑袋似乎有些耷拉,奈费勒感觉到他在做着某种挣扎,“可以,但是……我也有事情想和你说。我可以先说吗?”
奈费勒等了一会儿,看他没有放自己下来的意思,索性靠在了他的臂弯里。
“嗯。”
说吧。
“那你先闭上眼睛,靠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阿尔图似乎高兴了起来,将人就这样抱着走向窗台,“很快就到了。”
确实没多久,而他也没那个心理准备睁开眼睛。阿尔图的体力和步法一直是个未解之谜,反正奈费勒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可以抱着一个不算轻的男人翻窗跳树、飞檐走壁,不被人发现还气不带喘的。
反而自己心跳快得要跳出来了,一路上抱着阿尔图的脖子怕自己掉下去。
虽然不可能让他掉下去就是了。
“有点颠簸,等路通了就不这么走了,”阿尔图啄了一口奈费勒的眼睛,将人慢慢放下,“我们到了。”
踌躇,紧张,期待。三次了,刚见面就吻了三次。奈费勒能感觉到阿尔图的心绪。但当他站在那藏在白鹳破晓厨房地下室装饰壁炉后面的门前,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里也需要偷偷进来吗?”
这不是你的酒馆吗?
“还没有人知道这后面有个房间呢,”阿尔图摸了摸鼻子,“这是我的安全屋。”
“那些塞在金币里的信就是我在这里写的。”
“但是我现在好像不太需要它了,我总觉得,在你的身边更能让我安心。就是你的别墅…嗯,虽然是藏在废墟里,但是我也不太好打扰你的追随者。特别是你的侍卫,我觉得她对我有意见……”
“这个地方,你的哥嫂也不知道?”
“不知道。只有我。”
“所以你带我到这里,”奈费勒悄悄吸了一口气,“是想让我搬过来?”
“啊,我不是要强迫你!嗯…我只是觉得这边也很安全,前有厨房通白鹳破晓,后有密道通向黑曜夜光,而且没有人打扰……总之,先,先进去看看再决定,好不好?”
看着不大的门面,内里却是另有乾坤。一进来便是安置鞋袜的玄关,羊毛地毯直通一围着地炉的软榻,软榻背后是成排的书架和隐在屏风后的办公桌,通常是壁炉的地方被改成了伪装成花墙的通风口,两侧的装饰板一推,又是独立的房间,左侧是带着活水的卫浴,走过中间的过道,右侧的房间安置着一张明显能睡两个成人的大床。
阿尔图揽着奈费勒,一边走一边介绍。羊毛毯不论是脚踩的地毯还是软榻上盖着的,选的都是最舒适的毛料。地炉上架着一座小泥炉,可以煮些简单的粥菜,烟雾会被花墙后的通风管吸附。屏风后的书架不止放了各样政经、诗集和游记,又专辟了一小格,分放着十来个小罐,装着各种提神的香料、茶叶。卫浴不大,但应有尽有,案头的香氛多为薄荷为主调,暗格似的衣帽间也可容纳两个人。
“我尽量都改得比较舒适了,”他有些紧张地看向奈费勒,“冷了有毯子盖,饿了我可以就地给你做吃的,不用再来回跑,也不用担心烟雾,闷了有很多书,我从鲁梅拉手里抢了一些,渴了我也有茶叶,主要是庄里种的,还有你经常喝的那种。”
舒适,简单,但精致,却没有浮夸之感。奈费勒拂过泥炉,走进卧室,又摸了摸软硬适中的床。按下内心的震动。
“你准备在这里养一只金丝雀?”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尔图没想到是这个走向,“你可以不喜欢的!我都可以改!你不想住也好,我就是……带你看一下。”
“你确定没人知道?”奈费勒没接话,按下笑意,挑了挑眉,“这阵仗可不像一个人能搞定的。”
“本来没这么有条理,一开始就是个密室,”阿尔图摸了摸后脑勺,“花了五年时间才整成这样的。活水是引了井水,打地道嘛,我还挺熟练的。至于家具……一天造一点,就整进来了。”
“你五年前就在想这个?”奈费勒笑了一声,“朝会上和我吵架,暗地里造我的谣,回来埋头做木工?还锯了张床?”
“我我我我没有啊!床是这几天才扩的,之前我没敢想那么长远……”
“所以你才会这么累,”奈费勒抚了抚阿尔图鬓边的黑发,看着他的眼睛,“你该告诉我的。”
“我故意的,那就没有惊喜了,”阿尔图垂下眼睛,似乎有些低落, “但是现在…好像也没有达到预期。我感觉你好像,也没有很开心。”
“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酸酸的,”他按着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很疼。”
“傻子,”奈费勒气笑了,捧着他的脸,“你以为是为什么?”
“不知道,”他说,一种更加难过的酸楚顺着贴合的皮肤传入奈费勒的脉搏,“我有时候……尽管你就在我身边,但是我总觉得,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不,没什么,”阿尔图深吸一口气,埋进了奈费勒的脖颈,“我就是,觉得很害怕。我怕都是一场梦。”
“……所以,你想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你熟悉的地方,可以每天看到我,”奈费勒本想说些什么,但那毛燥的黑发拱在自己的颈边,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与他同样困扰着的灵魂,于是准备了一整天的话到嘴边,又打了个弯,“你以为,我不是在害怕么。”
“我也害怕,这是不是真的,你会不会下一刻又把自己关进地牢,而我也从来没有,像这样抱着你。”奈费勒靠进了阿尔图的胸膛,“我不想和你失联,我想一直能——”
“我想一直能,清晰地感受到你。”奈费勒叹了一口气,“所以你在布置的时候,至少问问我。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特别是……这种地方。你只想着我,改装的时候,都没给自己留点空间吗?”
阿尔图睁大了眼睛。一股带着恍然和悄然的雀跃偷偷爬上了奈费勒的心底。
“你是在担心我?”阿尔图咧开了嘴,“你也在担心我!就像我在担心你!”
“那就改!都可以改!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我不会跑的!”阿尔图紧紧抱着奈费勒,大声地说,“我做了准备了!我们不会失联的!”
“你怎么这么确定?”奈费勒被他逗笑了,“你还能把那根联系具象地固化?”
“谁说不行?”奈费勒没想到阿尔图会这么回答,惊讶混着后怕泛在了二人心底,“嗯…我说了,你心口不要痛啊。我也感觉得到,真的好疼。”
奈费勒笑了一声,怎么到现在自己在对方眼里还这么脆弱?但下一刻,阿尔图放开了他,而他的脖颈上,多了一只吊坠。
那是一枚镂空的金币。
印出了一丛蓝白。
“你……”
奈费勒的手有些抖,他摸着那轮廓,看着里面透出来的颜色,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以为……
“我知道你一直很在意,只是没说,”阿尔图轻轻抚了抚奈费勒的脸,捧起那枚吊坠,“它们没有丢,只是被烧坏了,没有以前好看,所以我自作主张,把它们翻新了一下。我给你看。”
手指轻翻,镂空的金币就从边缘的银环被开启。银条被绞成了银丝,麦穗一般首尾相连成一枚圆环。而那圆环之中,是一副被极薄而透亮的水晶保护着的细密画。
他画了七天的补血草。
“它是可以拆分的,你看,从中间取下来,就是一枚金币和一枚护符。我擅作主张,拜托玛西尔和热娜……诶,奈费勒,奈法,奈菲,你,你别哭啊。”
“别这么叫我……你不是不要吗,修它干什么。”奈费勒别过眼睛,躲过阿尔图想要擦拭他脸庞的手,狠狠眨了眨眼皮,“又想还给我吗?”
“不是的!奈法、奈费勒,你听我说!”阿尔图焦急地抓住他的手,生怕人跑了似的,“是我的错,我不该拒绝它,那是你的灵魂对我的心的见证。我一直很后悔,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和你说……所以我拜托了玛西尔和热娜,把它修好,又教乙太和它们相融,中间加了你和我的头发,这样我们就算不在一处,也可以通过吊坠联系。我是想说!我——”
“我可不可以,跟你保持这个联系?”阿尔图的手心湿热,汗液粘滑,奈费勒却挣不开来,“你一半,我一半?”
“……你把阿迪尔撬走就是为了这个。”奈费勒垂下眼睛,“你知不知道在神殿盗窃是多大的风险。你连他都带坏了。那孩子那么崇拜你。”
“那是造物主的遗物,也本就不应被纯净教会垄断,就算要罚,”阿尔图亲了亲奈费勒的手,“我身上的罪够我下地狱了,不差多背一个人的。”
“你还想揽罪,”奈费勒气笑了,“倒是说说看,你还犯了什么罪?”
“我来数数,芮尔把好几个猎奴人的肝吃了,我连夜抽了张杀戮卡顶罪,但是为了修吊坠,又翘班让我哥顶班,惹他生气了在朝会上跟你吵架,感觉到你往河湾区走,又害怕你发现了,躲了好久才回去赶工,结果就是本来还设计了很多其他的功能,但是最后只能我们两个一对一通讯。”
“我的法官,要审判我吗?”
“你的罪行确实很严重,”奈费勒点点头,摩挲着胸前的金币,将镶嵌在其中的蓝白取下——那是同样盘着一条银链的挂坠,“为什么要赶工。”
“我这里很疼,你心情不好,”阿尔图单膝跪在他的腿边,一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它告诉我不应该再等下去了。”
“油嘴滑舌,是想贿赂法官吗,”奈费勒俯下身,一手按在阿尔图的肩膀,“那可要罪加一等了。”
“这样的话……”阿尔图盯着那被银穗包裹着的蓝白,“会判一辈子吗?”
“一辈子有点轻了。”
麦色的胸膛上多了一点圆银。
瀚海熠星,晴空无翳。
“到我允许你摘下为止。”
……
爱火难熄。星光撞碎了一湾海浪,纠缠着摊开在岸上。银圆与金币交叠,比交织的黑发难拆。
于是炽星入海,汐涌潮翻。管那日升月落,云晴雨霰。宇宙浩瀚,不过一片银汉逐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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