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珍珠

　　房间里，周初初换了家居服，垫了个枕头靠坐在床，低头玩手机。

　　温了月遥控着窗帘闭合前，问她处在密闭无自然光的空间是否会有窒息感，得到没有的回答，她才完全放心。

　　环境刺激导致的突发呼吸急促，休息过后，高度紧张的情绪就会缓解。

　　周兰因放下茶点，把空间留给她们。

　　房门从外被带上，台灯照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晃了晃。

　　温了月倒了杯玫瑰陈皮白茶递给周初初。

　　“我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吗？”周初初喝完茶杯里的茶，转动空茶杯。

　　“为什么这么想。”温了月问。

　　她穿着外裤，不方便做床，只能拖了个凳子坐在上面，面对周初初。

　　“总觉得你在观察我，害怕我有心理问题。”

　　温了月无奈地笑，“首先心理医生和咨询师还是有一定不同的。还有就是如果你真有问题，我和你距离这么近并不符合行业规定。”

　　周初初来了兴趣，“具体讲讲。”

　　“嗯……例如我不会打电话约我的来访者出去玩；不会踏进来访者的家里；不会坐在离来访者这么近的位置还差点睡在她的床上陪她休息。”

　　心理咨询师和来访者要避免没有边界从而产生伦理方面的问题。给熟人进行心理疏导是不可能的事，更别提成为熟人的心理咨询师。

　　温了月解释：“我只是在担心你。”

　　疏导和谈心是不一样的。疏导会更加残酷，有时会再次剖开那些早已结痂的伤口，将血淋淋的苦痛暴露于现实，甚至还要撒下一把盐，让伤口疼得深入骨髓，等待阵痛流逝，再一针针缝合。此后生活中都会感受到它流经血液之中，与整个躯体融为一体。

　　“但你说对了一件事，我观察到你是因为一个人或一个场景导致的情绪激动。这我很难改，算一种职业习惯。”温了月用小银叉切了一小块桂花茯苓糕放在周初初嘴边，见她吃下，才说：“所以我才想你把你看到的事说出来，不管是跟谁，说出来会好受很多。”

　　“你很担心自己有问题？”她接着问。

　　周初初一愣，钻进被子里，声音在被子的遮挡下闷闷的，“看到过一个人发病的那种状态，我很害怕。”

　　一个人。

　　温了月瓷盘里的糕点被她戳得零零碎碎，她现在多希望自己对人说话时用词的敏感度不要那么高

　　“我刚刚在WY外边，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那个人……我以为他死了……他应该死了才对。”周初初有些语无伦次，语调也在发抖。

　　温了月没想到她会对自己坦白，手掌抚在被子上轻拍，用动作告诉她自己在她身边。

　　“没事的。其实我现在还好，就是刚才第一眼实在是难以置信。”周初初说。

　　温了月柔声开口，“小九，我可以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周初初露出来的上半部分脑袋点了两下。

　　“你和你哥小时候在哪里生活？”

　　现在这种状况再从周渟渊身上入手太不现实，她未知的所有，得从她和他认识之前开始调查。

　　温了月明显感觉手底下的身子僵住了，她咬牙，说不出“如果讨厌就可以拒绝回答”的这种话。她现在除了这条方向，路都被封死了。

　　“了了，我大概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周初初翻过身，眼周已经红了一圈。她一直是个没大志向的人，对于有现在这样的生活很感恩，认为自己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她被家里另外三个无血缘的亲人保护得很好，她也一直在享受这种庇护。可是今天，这么多年，她刻意回避的事终于像是回旋镖一样扎了回来。

　　“港圣幸福之家。”她握住温了月的手，给足自己力量，“你帮帮他吧，你帮帮哥。”

　　如果有人能把他从疾风骤雨的山尖拽回来，那个人只可能是你了。

　　-

　　一楼的书房内，盛呈捏紧手里的纸张，纸面上赫然是财产转让协议书这几个黑色字。

　　他额角青经直跳，已在暴怒的边缘，怒声说：“你知不知道你说得什么屁话？！抓捕交给警方处理，你非去趟这趟浑水的意义是什么？”

　　周渟渊丝毫没受影响，淡淡道：“确保到时候行动圆满完成，坏人能够绳之以法？”他轻笑：“我这可是为社会做贡献，您该高兴。”

　　“胡闹！！”盛呈使劲拍了下桌面，“你这是要你妈和我的命！！”

　　听到这话，周渟渊表情才有一丝松动，他看了眼背对她们而站的周兰因。

　　她的肩膀颤动，时不时还传出几句压抑的啜泣声。

　　“你财产转让给谁我不管，等你一……”盛呈说不口那个字，他把协议书扔给周渟渊，纸张唰地散落一地，“我就当没养过你。”

　　“随您。我人都没了，还能管您怎么处理这些我用不着的东西。我今天只是来告诉妈和您这个事情。”

　　周兰因：“你就不怕了了会伤心？”

　　“她？”周渟渊无所谓的笑笑，手指下意识触碰无名指，发觉空无一物后，他敛了笑，“大概吧。”

　　他不觉得他的离开能带给她多大的触动，说到底，他充其量就算个无关紧要的朋友。

　　“妈，爸。对她，我总是患得患失。就像她告诉我的，我只是不甘心而已。她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这么想。”他皱眉，眼眶发酸，只能垂下头躲开两双目光的凝视：“我这些年真得好累。所以我放手了，这样不管对她还是对我，都好。”

　　周兰因望着坐在沙发上的周渟渊，什么时候就长这么大了？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他虽沉默寡言但有不符合年龄的懂事。他为了帮苏阿姨准备早饭，每天起的比她和盛呈还早。其余不需要他干的家务活他也一定要亲自去干，勤快的像在用劳动换取在这个家的居住权。

　　找来的心理医生说因为他长期处于一种等价交换的生活环境里，配得感很低。

　　她们找他单独聊天，没想到他进屋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他可以离开，但希望她们能把周初初留下。她和盛呈哭笑不得，为解决他这种紧绷的状态，废了她们不少功夫。

　　再然后就是初三的那段时间，他的情绪持续向好。她从周初初口中得知，他遇见了小时候那个女孩。一开始，她没上心，只以为是孩子之间的友情。后来才慢慢认识到，真的有人的执念是一个人，喜怒哀乐也会因她而生。

　　恍惚间，瘦瘦小小的那个身影与现在高大英挺的身影重叠。流露出来的气息却是与他这具身躯相反的脆弱。

　　“不能告诉她吗？”周兰因说：“全部告诉她。”

　　“我有过念头，可越到后面越难开口了。”

　　周渟渊摇头苦笑，直视周兰因，“妈，现在不是因为她了，我……”

　　我是真的想要结束一切，结束以前那些事；结束支离破碎的关系；结束我这个人敝屣的人生。

　　她太美好了，好到连告诉她我的肮脏瑕疵都是在玷污她。

　　“陈国宇回国，我放出消息。他来找我表示对我还有兴趣。铺的网足够大，也是时候收网了。”他轻描淡写地宽慰两人：“我只是以防万一，希望真到那个时候，您二老能帮我收拾残局。”

　　周兰因异常严肃，“小水，你和我都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周渟渊听见这个名字，攥起的指尖开始泛白。

　　“我真的……第一次后悔，当年把你带回来。让你有机会用刀，几次三番地戳我们的心。”

　　周兰因进入周初初房间时，她睡着了，温了月也不在房间。

　　她给周初初掖好脚边蹬开地被子，斜坐在床上，垂眼盯着周初初熟睡的面庞，想到刚才她对周渟渊说过的话，突然捂住嘴发出隐忍的哭声。

　　-

　　温了月没过多犹豫，立即开车前往港圣幸福之家。

　　原本她想要跟周兰因她们打声招呼再走，没想到意外听到了他们的聊天内容。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让她再次确定，他们有重要的事情瞒着她。

　　她在手机上查了关于港圣幸福之家的信息，网络上只有零星几篇报道，内容也很同质化。通篇只说了幸福之家是一所民办福利院机构，因19年前除夕夜一个鞭炮引发的大火导致幸福之家一夜搬空。

　　这场大火怪就怪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夜之间，这所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和孩子能够不留痕迹全部人间蒸发。关于它的这些新闻吸引了很多废弃宅院探险者前去探险，一些都市恐怖传闻都比正规新闻还多。

　　汽车驶过繁华闹市，越走越偏，离目的越近，温了月对周围的场景越熟悉。

　　她晃掉脑袋里混乱无序的碎片画面，锤了两下自己的胸口。

　　不是冬天么，怎么会这么闷。

　　鲜少有人知道，自亲眼见到趴在血水中的温樾，她的创伤应激障碍就让她遗忘过一些事。因大多都无关紧，不影响她的正常生活，所以她从没主动去回忆。

　　她是自主选择，把那些与温樾有关的记忆封存在大脑最深层。

　　然而这些日子凭空出现的画面，让她不得不直面被她遗忘的所有。

　　汽车根据导航在四周都是平房的小巷停下。这一片许多房子的墙面剥离，露出里面水泥堆砌的红砖。

　　幸福之家的正门有一扇生锈铸铁栏栅门，门一把厚重的大锁拴紧，左侧竖向的老旧标示牌歪歪扭扭地斜倒在地。

　　温了月探头在栏栅的间隔中间向内望，思考她是不是要找人联系这里的负责人。

　　“有什么事。”

　　身后响起一道沙哑又充斥浓浓口音的声音。

　　温了月转身，看见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最重要的是他的腰上还提溜一串钥匙。

　　她反应迅速，抽出放在包里提前准备好的两条烟，“您好，我是拍电影的，在网上看到这里，觉得合适，想来这里取景。”

　　“我突然到这，打扰到您工作了吧。”

　　中年男人审视提防的眼神变得很快，拿起怀里的两条贵价烟仔细瞄了瞄，再看温了月时已经换了副模样，“工作证有吗？”

　　温了月掏自己的包，翻找一会儿，装作恼火地说：“诶，您看着我的脑子，我忘带了。这里太偏，本来是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遇见您了。”她拿出电话，试探着商量，“我让我同事给我送来好么？有点远，不会耽误您下班吧。”

　　“算了算了。”中年保安啧啧摆手，开锁推门给温了月让了位子。

　　温了月赶紧道谢，“谢谢您啊，我就进来随便看看，保证不破坏任何设施。”

　　她朝身后睨了眼，中年保安正忙着拆烟没空管她。

　　所谓的幸福之家内院是很普通的五层小楼，日晒雨淋的发黄墙面瓷砖间隔脱落，一层的绿玻璃大都碎裂，能隐约看到里面破败凌乱的场景。

　　基础建设跟网络上流传出的图片相差无几。

　　“你们电影讲什么的？”

　　中年保安点了根烟，走近跟温了月闲聊天，“这地可不是个好地方，死过人，晦气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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