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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
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湿漉漉的脚。散发着酸腐宜人的气息,是缠绕着她的白色森林。
一次一次地,她挣扎着妄图逃离那些粘稠的践踏。却总是无谓,无谓。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脚。每天捧在手心里的,形形色色的脚,简直就是她的梦魔。
今天已经是第十二双了,她头晕眼花,几近呕吐。却还是勉强睁大了血丝纵横的眼睛,在眼线膏和深色眼影的衬托下,希望令自己看上去神采奕奕。
双手悄悄地背到身后,在制服裙子上来回地擦拭。然后半蹲下身打开鞋盒,仰起头看着沙发上端坐的贵妇人。谄媚地微笑着,
“黎太太,您觉得这双怎么样?黑色细高根,点缀蕾丝和锥形水晶。和您新购置的晚礼服简直是相得益彰。”
黎太太保养姣好的脸上没什么神色,许久才浅浅地点头。她瞥了眼阿黛捧在手里的鞋子,说,
“给我换上。”
“好。”阿黛诚惶诚恐地答应着。经不起半分犹豫,双手便小心翼翼地开始为黎太太脱鞋。淡黄色的脚掌从鞋子的束缚中渐渐解放,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那瞬间的酸腐气息还是令阿黛几乎屏住了呼吸。神色有些不自觉的厌恶,她惊觉了,赶紧把头垂得更低。只是谦卑地注视着手心里的脚,看着脚掌上粘稠的汗液正顺着自己的手指,一滴一滴地坠落,开花。
就象一条腐烂已久的蚕。她恍惚得,不知所措了。
直到黎太太微怒的声穿透她的耳膜,
“你到底在看什么?”
她惊恐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该死!黎太太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汗脚!
“对不起,我,我马上为您试穿。”她讨好地,极力补救。不敢抬头,只听见黎太太的声音越发恼怒,
“你滚吧,把你们经理叫来。”
她无可奈何地,欲起身,又被黎太太的脚生生压了下去。
“真是不懂规矩的家伙儿。”黎太太轻蔑地叹了一句,一双潮湿的被汗液侵蚀的脚,重重地擦拭在她的脸颊上。
肉与肉生涩地来回磨擦着。那条腐烂的蚕于是复活了,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脸上蠕动,舔食,留下满目浓稠的狼藉。她不吭声,忍耐着。黎太太这才心满意足地微笑了。经理匆匆地从内堂出来,黎太太用勾勒分明的唇指了指阿黛,
“好好管教你的店员!”然后傲慢地起身走了。
~~`~
阿黛毁了店里的一笔生意。
她所就职的这家高级鞋店,卖的不仅是奢华的鞋子,更是把顾客奉若上帝的服务。当经理气急败坏地向阿黛重复着这一点时,阿黛后悔的眼泪已经廉价地落了一地。
经理有所不忍了,却还是硬着口气教训道,
“我知道,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脚,会觉得讨厌也是无可厚非的。但黎太太是我们重要的客户,就算要你去亲吻那双汗脚,你也必须微笑且周到地吻上去!”
阿黛听着,光是想像那画面就是一阵的恶心。
“这就是你的工作,你面对的每一只脚都比你的脑袋要尊贵得多!”经理训着,也无奈地叹息,
“想想你的女儿吧,你必须这么工作下去。”
阿黛浑身一颤。
~~~
阿黛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个五岁女孩儿的母亲。但她并没有结婚,她曾经期待的丈夫,女儿的父亲,在听到她怀孕的消息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犹然记得六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男子,首先爱上的,是男人一双干净白皙的脚。
“先生,您的脚很漂亮。”她为他试鞋,多嘴又不由自主地轻声说了这句话。
“是吗?”男人疑惑地反问。
她认真地点点头。比起她之前侍奉过的那些,布满汗液的,蜕皮的,起泡的,甚至流浓水的,它洁净得有些不似人间了。
男人于是专注地看着她,这才发现,这个替她试鞋的女子竟是十分年轻漂亮的。他开始追求她。接她下班,去海边的餐厅尝一客新鲜空运的龙虾,包下午夜的电影院只为了和她昏暗缠绵地亲吻,在路灯朦胧的光晕下说永远会爱她……甚至带她去别家高级鞋店购物。当另一位年轻女子谦卑地弯下身体为阿黛试穿鞋子时,她几乎喜极而泣。
她说这是她做梦都不敢奢望的,有那么一天,会是自己的脚尊贵过他人的脑袋。
男人就是这么俘虏了她的心。
在阿黛所有的同事都恭喜她即将飞上枝头的时候,一张怀孕证明令这个男人永远成为了阿黛的回忆。她痛哭着,狠狠撕裂着男人遗留在她房中的一只袜子。几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女婴。孩子呱呱坠地,有一双和父亲一样干净白皙的脚。
~~~~
对于她的人生而言,这无疑是一段失败的经历。以至于她每天下了班去幼儿园接女儿,总也摆不出属于母亲的温柔神色。
“妈妈,今天在幼儿园有人欺负我。说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也许是因为常年得不到疼爱,女儿的声音永远是怯怯的。
“是吗……”她平淡地回答。
“恩……我讨厌幼儿园……妈妈,我不想上幼儿园了……”
“不行!”她憎恶地皱起眉头,目光所及是女儿凉鞋里那双若隐若现的白皙的脚,“不行……不行……你本来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没什么好介意的……”
五岁的女孩儿听了,只是难过地低下头。
有什么好介意的呢……她灰暗地想着。
面前是一双双轮廓模糊的脚,一一向她逼近着。
~~~
但女儿却真的不愿意上幼儿园了。
早晨,她忙碌着梳洗,一便一便用肥皂清洁着自己的手,机械重复着。却忽然看见女儿呆呆地立在鞋柜前,鬼鬼祟祟。她走过去,脚步的声响让女儿惊弓之鸟般地跳到一旁。
“……妈妈……”
“怎么了?”
“我的鞋子,鞋子不见了。”
她闻言,朝鞋柜看去,女儿的凉鞋果然不在了。
“鞋子怎么不见了呢?”她若有所思地,在女儿的脸上寻找线索。
五岁女孩儿无暇的脸是藏不住欺骗的。她慌张了,迟疑地倒退了几步,
“我不知道啊……它忽然就不见了……”说着,不安地挪动着光裸的双脚。
她轻易地就恼怒了,猛地伸手探向鞋柜与墙壁的缝隙,抓出两只小小的鞋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了鞋子,就不能上幼儿园了吧!”她恶狠狠地吼着女儿,委屈地生起气来,
“你以为妈妈这么辛苦地赚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每天让形形色色的脚踩在我手上,踩在我身上,踩在我脸上,你以为我是喜欢这么做的吗?”
女儿的瞳孔里撑满了阿黛扭曲的脸,她害怕得靠着墙壁弱弱哭泣。也许她明白了阿黛的话,也许并不明白,但阿黛并不在乎了。渐渐演变成一种宣泄,仿佛从一个狭小的出口拼命挤出自己的痛苦。她犹不满足,把鞋子重重地掷在地上,
“穿上!立刻跟我去幼儿园!”
“……我,我不去……”女儿竟哭得猛烈了,说话也因抽泣而断断续续,“妈妈……我不去……我不喜欢幼儿园……小朋友们欺负我没爸爸,是野种,老师也不喜欢我,还有……还有……”
“你本来就是野种啊!本来就是啊!”阿黛凶狠地打断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直到喉咙被什么咸咸发涩的液体堵塞了,也不肯放弃。声嘶力竭,象是用刀片割裂着声带,
“你本来就是个野种,本来就是!……你和你妈妈都是被抛弃的!……”
女儿终于不再哭泣了。眼泪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虚无地站在墙边,逐渐化成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但在阿黛眼里,却只看见了她一双漂亮白皙的脚。散发着不可思议的荧光,象两盏晃晃的明灯在拷问着她失败的人生。
那双和她父亲一样美丽的脚啊……她不由地更加憎恨,拾起地上的童鞋砸向女儿……
~~
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女儿送到了幼儿园,以至于上班迟到了。
午休的时候,经理把她叫到办公室。训斥了几句她的迟到,也感慨起阿黛与女儿的境遇。
“她今天,竟然偷偷藏起自己的鞋子来逃避上幼儿园……”阿黛说着,混浊地叹气。
“既然她那么不喜欢,何不换一个幼儿园试试呢?”经理问。
阿黛的嘴唇抿了抿,终究说道,
“可是那家幼儿园风评好,设备也好,虽然学费贵了点……”
“可不只是贵了一点啊,”经理打断她,“你大半的工资大概都消耗在她的学费上了吧!那里根本就是个贵族幼儿园吗!”
阿黛颓靡地点点头。她恍然想起今天早晨把女儿强拉到幼儿园门口,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她们面前。车上下来一对母子,衣着雍容的母亲目送着殷勤的老师把儿子接进了幼儿园,然后抬眼,她忽然看见了阿黛。
“是你?”黎太太惊讶地看着阿黛和她身边的小女孩,“你女儿也能在这里上学?”
阿黛只是匆匆地鞠躬行礼,躲开她咄咄逼人的视线。
经理摇了摇头,继续说着,
“贵族幼儿园啊……平时看你对女儿又打又骂的,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凄然一笑,
“其实,我也不明白。”
她也不明白啊,爱或恨,都是出于本能吧!
经理不置可否地笑了。想了想,又说,
“小孩竟然会藏鞋子,难保她还会有其它行为。若是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骗人的话,就糟糕了。”
阿黛认同,记在心里。
~~~
日子就这么焦灼地过了几天,女儿的厌学情绪与日俱增。她不知如何教育,总是莫名其妙地发怒,对于女儿的打骂也更凶狠。
每一天都是筋疲力尽的,她死死地拽着女儿往幼儿园走去。
“妈妈,我不要去,不去……”
“为什么……就因为你是个野种?”阿黛狰狞着表情,却不知不觉地落泪了。眼泪顺着扭曲的纹路,蜿蜒流淌,“因为小朋友们欺负你没有爸爸,因为老师不喜欢你?还有呢?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女儿迟疑着,忽然抬头说,“还有一个怪叔叔,他整天盯着我看。我在操场上,他就躲在草丛里看我。我在教室里,他就躲在窗户边上看我。放学的时候,他就躲在门口看我。他疯疯癫癫的样子,很吓人!”
“怪叔叔?”阿黛听了,停下了脚步,“老师知道吗?其他小朋友呢?”
女儿咬着嘴唇,忽然沉沉地低下了头,“……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敢告诉别人。”
阿黛思索了片刻,身体突然宛如被扔进了火里。她重重地打了女儿一个耳光,气急败坏,继续死死地拖着女儿去幼儿园,
“你这个孩子!居然学会撒谎了!”
“……我没有撒谎,是真的……”
但阿黛丝毫不理会女儿的辩解,狠狠地,几乎扯破女儿的衣袖。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恍惚的时候,眼前漂浮着一双双湿漉漉的脚。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滴滴答答地落着粘稠的液体。
经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恍然惊醒,面色青红。随即谈起女儿早上所说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那孩子,真的学会说谎了……”阿黛低沉地述说着。
“真的是她说谎吗?你会不会太轻易地责怪她了?”
“会吗?会吗?……”阿黛茫然地半闭上眼,仿佛看见了女儿白皙的脚,“和她父亲一样的……两个人都在对我撒谎,都是骗子呢……”
经理见她颓靡的样子,想要安慰几句。却适时传来门铃清脆的声音,两人顿时精神一振,看见推门而进的华贵妇人,竟然是黎太太。
黎太太进门后,款款地往沙发上一坐。她环顾四周,把目光聚焦在脸色泛青的阿黛身上,
“就你吧,不懂规矩的家伙儿。帮我选几双鞋,简约一些的款式。”
阿黛败在她的笑容下,头皮发麻。赶紧整了整衣衫,在经理的帮助下选了几双鞋,一一捧到她的面前。
黎太太微微地眯起眼,
“帮我换上。”
阿黛点头,随即帮黎太太脱下鞋子。竭力封杀了所有不该有的表情,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一双比自己的脑袋更尊贵的脚。依旧是粘稠的汗液,宛如为脚覆盖了一层薄膜。阿黛抬头看见黎太太灿烂的笑容,连灵魂都恐惧得颤抖。
她别无选择,义无反顾地,捧着汗脚凑向自己的脸。来回轻轻地擦拭着,用自己的皮肤吸收腐臭的汗液。
黎太太颔首,得意地笑。
在试穿鞋子时,黎太太忽然问阿黛,
“怎么,你女儿也在那所幼儿园上学吗?”
“是的,”阿黛恭敬地回答,“但她当然比不上小少爷的聪慧。”
“那当然了,”黎太太骄傲地撇了撇嘴,又说,“你哪里来的钱供女儿上贵族幼儿园?”
“……钱,努力赚,省着花,总是会有的。但是女儿,只有一个。我只是希望她得到好的教育,以后不要轻易地被人骗。”
黎太太沉默了。也许是出于同样是母亲的心情,她看阿黛的眼神慢慢地柔和了,
“好了好了,就这双和那双包起来。其他的就不试了。”
阿黛点点头,连忙照做。
黎太太取出信用卡,又随即挑选了一双小男孩的皮鞋。阿黛在为她结算万元多的付款时,又忍不住地问了句,
“黎太太,您的小少爷有没有跟您提过,幼儿园里经常出现一个怪叔叔,偷窥小朋友?”
黎太太愣了下,突地讽刺地笑了,
“没有啊,这该不会是你女儿用来逃学的借口吧!我儿子今天倒是跟我提过,你女儿在班里经常撒谎骗人呢,说自己的妈妈如何地高贵,爸爸如何地慈祥……结果被人揭穿了,妈妈只有个店员,至于爸爸,根本没有……”
阿黛哑口无言地,只得僵硬地屈身送黎太太至门口。
~~~~
贫穷的人,真的没有尊严吗?还是贫穷的人,才那么在乎尊严呢?
这天下了班,阿黛去幼儿园接女儿。
去得晚了些,幼儿园的门口早已经被无数的高级汽车占领成了一座迷宫。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其中,透过玻璃窗看见一张张娇贵又稚气的脸,在保姆的照料下傲慢地噘着嘴。
那些天生就顶着光环出生的孩子,和自己的女儿是截然不同的。
她失落地,突然明白了这一点。然后在腾腾的汽车废气中,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女儿,和站在女儿身边严肃的老师。
“你知道吗,你的女儿居然逃学!”老师恼怒地说着,甚至从表情里看不出一丝对家长的尊敬。只是居高临下地,斥责着阿黛女儿的错误,
“今天中午应该午睡的时候,我发现她独自偷偷地想离开幼儿园,要不是被及时阻止,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你平时是怎么管她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让老师怎么教她?”
“……这,对不起老师……我会回家好好教训她的。”阿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发白的嘴唇,和发白的双脚。
“可是……”女儿忽然颤颤地声辩,“我很害怕啊,午睡的时候,有一个怪叔叔一直在窗外瞪着我……其他小朋友都睡着了,他企图要进来……他一直看着我,我好怕,所以就逃跑……”
“你在说什么?”老师愤慨地打断了女儿,随即又转向阿黛,“你女儿在幼儿园里经常撒谎骗人,我想你的确应该好好教育她了!象我们这么一所高级幼儿园,怎么可能有可疑人员出入?要知道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非富即贵的……大部分都是……”
“是,我知道了。”阿黛羞耻地垂下头,无意识地,又端出她最擅长的谦卑的口吻。然后狠狠拉过女儿的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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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恍惚的时候,眼前漂浮着一双双湿漉漉的脚。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滴滴答答地落着粘稠的液体。等她恍然惊醒时,自己的手又一次重重地落在了女儿的身体上。
“为什么逃学?为什么骗人?”她无以名状自己的痛苦,和那些在五脏六腑爆发的轰炸。于是只得打骂得更加淋漓,用肉与肉的抨击抵消莫名的失落和害怕,“你和你爸爸一样,是一样的……你们让我受到的屈辱还不够吗?非把我折磨死了才甘心吗?”
女儿嘤嘤哭泣着,却没有悲伤的神色。她任由阿黛的拳头一下下落在自己的脸上,胳膊上,胸口上。很疼,疼得渐渐开出青紫色的花朵,在她的身上燎原。她感觉自己也象是一朵斑斓败落的花,只残下最后一朵花瓣还挣扎着留在花蕊上。
她快死了吗……她吐出一口鲜血,痴迷地想……死了多好啊……反正没有人相信她,也没有人爱她……
“妈妈……妈妈……你究竟是不是爱我的……”她糊涂地问,可惜得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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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看着自己红肿的双手,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无比后悔打了女儿,女儿斑斑驳驳的身体简直就是对她的审判。
但却不是悲伤的,女儿甚至不再哭泣了,而是久久恬淡地笑着。
“妈妈……妈妈……你究竟是不是爱我的……”
阿黛看着遍体鳞伤的女儿,说不出半句话来。
仿佛被熄灭了灯的房间,只剩下女儿白皙的一双脚散发着暧昧的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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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在家休息了一天后,竟然主动要求去上幼儿园。阿黛惊讶,愧疚,她说,
“……还是再休息一天吧……”
但女儿固执地摇头。她上前,紧紧攀着阿黛的衣袖,用依旧浮肿的脸颊轻轻蹭着,
“妈妈,今天你送我去上幼儿园吧。”
阿黛送她到幼儿园门口时已经过了打铃的时间。空旷无人的门口,女儿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她又问了,一字一顿固执地问着,
“妈妈……妈妈……你究竟是不是爱我的……”
阿黛深深呼吸着,回答,
“当然,是爱的吧……”
女儿丑陋地笑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幼儿园。她说,
“是吗……可惜我不相信呢……妈妈也是个骗子……”
~~~~~~
这个冗长的故事,总算到了结尾。对于阿黛或者她的女儿,不知是否算个解脱。
阿黛在下午营业闲暇的时候,向经理哀伤地诉苦,
“……也许,我真的应该为她换个幼儿园……我想我应该是爱她的,但为什么,总也做不到母亲该做出的爱呢?……”
经理静静地听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她觉得这其中的误会和冤屈,不是她这个外人能解开的。
爱本来就是枷锁,它扭曲了,变形了,现在连钥匙都找不到了。
阿黛浓重地叹息着,却适时传来了门铃清脆的呻吟声。她抖擞精神,朝着入店的客人深深鞠躬,
“欢迎您的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是位陌生的客人,四十多岁,蓬头垢面。他豆粒般的眼睛迅速地扫了一眼店里陈列精美的鞋子,然后布满裂口的厚嘴唇就蠕动了几下,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阿黛感觉不妙。眼前的男子身穿一件破烂不堪的旧棉衣,和炎热的天气格格不入。星点的灰色棉絮雪片般随着他的步伐洒落一地,他的双手紧紧护着棉衣的胸口,微微突出的,似乎在里头藏着什么重要的宝贝。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裂嘴笑了,
“这里的鞋子好漂亮啊……”
完全是个疯子!阿黛心想。她立刻使眼色给经理,经理转身去找保安,而阿黛依旧应付着男子,
“那……”她强装镇静地说,“请问,您要买什么样子的鞋子?”
男子听了,无比认真的点头,
“我想要一双美丽的女童鞋,给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穿。”
“那,尺寸是多少呢?”
“尺寸?”男子天真地歪着头,“我不知道啊……不知道啊……尺寸是多少呢?”
阿黛长抒一口气,
“既然不知道尺寸,那我就帮不了您了。请您先回去吧。”
“等等!”没想到男子却忽然兴奋了起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似是有什么东西正欲破茧而出。阿黛这才注意到,他棉衣的胸口有一块褐色的污迹。在肮脏的衣服上本不起眼,但这污迹,居然在扩大着!
阿黛惊慌了,眼见着男子兴奋地向她走来,她的思维一片茫然。
男子说,
“呵呵……事情是这样的……我啊,好喜欢那个女孩儿的脚。白皙,漂亮,就象是艺术品一样的脚。我每天每天都去她的幼儿园偷看她,躲在草丛里,躲在窗户边上……可是她好可怜啊……其他小朋友都排挤她,连老师都唾弃她,说她没有爸爸,是野种……她好可怜啊好可怜啊……可是她越可怜我就越喜欢她,想要得到她,得到她美丽的脚!那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夏娃的苹果!……我甚至想在她午睡的时候偷偷带她走,可惜她醒了,还拼命地逃跑……我好伤心啊,她不喜欢我吗?她用那双美丽的脚逃离我……”男子撕心裂肺地说着,阿黛的脸色渐渐地苍白,呼吸困难……
“可是有一天,我的梦想实现了,……对,就是今天就是今天!”男子忽然睁圆了眼睛,狂乱地笑,护在胸口的双手也兴奋地颤栗着,
“今天,我又躲在窗边上偷看她。其他小朋友都午睡了,她却没有睡,她在看着我,还在对我笑……天啊,我的玛利亚,她是等我……她主动翻出窗户,就象个天使般,用她美丽的脚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心跳都快加速了……当她对我说,‘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天堂……”
“你,你对她做什么了?”阿黛疯狂了,她猛地朝男子冲撞过去。以一个弱小女子的力气,或者说,是以一个绝望母亲的意志,把男子死死按倒在地,
“你这个疯子……疯子……把我女儿还给我!”
男子被制住,怀里的东西滚落在地上。
两只小小的脚,在脚踝处被整齐地砍断。鲜血淋淋,见到森森的白骨,但阿黛知道,那双脚曾经是多么地白皙和美丽。
男子看着地上的断脚,宛如看见了自己的天堂。他闭上眼,安详地说,
“我不知道她的尺码,我原本想带她一起来买鞋的。可是她一听见这家鞋店的名字,就怎么也不愿意跟我来……她又哭又闹,甚至粗暴地跺着她美丽的脚……她又一次想要逃离我……而我是绝不容许她这么做的……”
“我保留了她最美丽的部分……啊,所以请你为这双无与伦比的脚,配一双最好的鞋子……谢谢……”
谢谢……谢谢……谢谢……
意识渐渐模糊了,她的人生是否也该走向终点了呢?
~~~~~
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血淋淋的脚,将会是缠绕她一辈子的噩梦。
阿黛终于以这种方式知道,她的女儿没有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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