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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棋局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
白来到了被重兵把守的宰相府，如被寒风吹起的雪花一般，悄然无声地飘进了韩无策所在的书房。
自被软禁之后，韩无策一直都在书房之中，不出半步。
屋内一灯如豆，男人不再身着官服，却依旧衣袍挺括，长发披散，却每一根发丝都没有散乱。
他安静地坐在室内，眸光沉寂地望着虚空。
少女出现在屋内之时，韩无策目光微动，但并未露出任何惊讶之色，仿佛已经等她许久。
“你还是来了。”
韩无策望着少女，摇了摇头。
“明明有着最通天的本事，偏偏是天下间最柔软的心肠。”
高大的男人慢慢站起身，走到少女身边，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
“或许我最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是……”他轻声叹息，“心软，早晚会害了你的。”
他的声音很少这么平和，近乎温柔。
白站在原地，任他的手抚过发丝。
她没有动，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其实，即使没有我，你也可以想办法逃走。”
韩无策一怔，随即淡淡一笑，放下了手。
“我可以，但我不会。一辈子做个逃犯，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白抿唇：“腰斩于市，就是你想要的结局？”
韩无策沉默了一会。
“你是异人，不知道凡人的残忍。腰斩，甚至不能算士人最糟糕的结局。启朝诞生之前，有些刑罚……你这样的姑娘，看一眼就会吐出来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在这样漆黑的世间跋涉，付出一切才走到今天，只可以玉碎，再不能瓦全。”
男人的话语磁性而低沉，恍然有种宿命般的笃定。
白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慢慢道，“我确实不希望你结束在这里。”
韩无策目光微动，眸色愈发深幽。
“虽然这是我想要的答案。但我还是想问。”
他顿了顿，方道：
“在我对你做了这些事之后，在我利用了你之后——你居然，真的希望我活下去？”
白想了一会儿。
“你不是完全为自己做这些事。你的政敌，和你的拥趸，都是真的。所以，是的。我希望你活下去。”
少女清丽的面容上，没有被欺骗的怨恨，也没有被逼迫的愤怒，只有一种温柔的平和——甚至是，慈悲。
但，慈悲是真正的俯视。
韩无策脸上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从容的神色，骤然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翻转，男人表情从未如此沉郁，近乎一种失控的愠怒——他目光如刀，仿佛要将少女的面容刻进自己的眼瞳。
最终，男人猛地闭上眼睛。
“天上之雪，使我形秽。”他音声切齿，“真是让人……厌恶啊。”
白愣了愣，却忽然笑了起来。
“你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她道。
韩无策一僵。
“灯会的时候，你邀我同游，送我花灯，说喜欢我。但我总觉得那是假的，或者说，不够真实——”白耸了耸肩，“但你刚刚说讨厌我，突然觉得真了。”
“……”韩无策沉默。
“在这个时候说我像雪，还真是恶毒的骂法啊。”
少女嫣然一笑。
“不过，没关系。你不用装作喜欢我——我做的事情，和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从来没有任何关联。”
她声音平静而从容，无视愕然失语的权臣，清透目光慢慢转向书房一角。
那里有一方棋枰。
“韩无策，我们下一局棋吧。在天亮之前。”她道。
韩无策以前所未有的神色，看着白衣少女。
良久，他转身，走到棋枰之前，撩袍端坐。
棋盘上的残局已经被清理干净。
韩无策坐在棋枰前，手持黑子。
“我忙于政务，研究弈理的时候不多，恐怕称不上国手。”他淡淡道。
白打开棋篓的盖子：“即使如此，你应该还是跟你名字一样，是算无遗策的强手。”
韩无策一哂：“我也不作无谓的自谦——你说的没错。”
他执黑棋，率先落子。白执起白子，跟着应棋。
两人落子都不带丝毫犹豫，十几手后，韩无策神色微动。
“你的棋艺……”
他抬头看着少女，少女漆黑瞳仁仍旧澄澈。
韩无策吞下了未尽之语。
他首度思索片刻，才落了下一子。看到白毫不犹豫的应着之后，男人脸色微变。
然而这变色，也只是一刹那。
深沉莫测的男人，慢慢笑了出来，笑声中带着感喟，和自嘲。
“如果不是这样的相遇……与你手谈终日，倒也不为无趣。”
白没有回答，纤白的指尖夹着玉白的棋子，一时竟分不出哪个更为剔透。
韩无策目光在她指尖凝了片刻，才淡淡移开目光。他没再说话，专心落子。
又数十手过去，白提吃了韩无策落在棋盘中心的黑子。
韩无策盯着黑子被拿起后，盘面上空出的天元之位，目光有些沉凝。
白没有抬头，慢慢将吃掉的黑子归入盒中。
“天元此子，如果没有左右上下配合，也不过是一颗孤棋而已。你觉得呢？”少女轻声开口。
韩无策缓缓从棋局上抬眼，看向少女恬静幽远的面容。
过了片刻，他才沉声道：“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这黑白棋子，颗颗无别，之所以能发挥不同的力量，仅仅因为它们处在不同的位置而已。”
白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下棋。
二人在静默中又行棋数十手。
忽然，盘中白棋连成的一条大龙，被黑棋落下一子，彻底吃净。
韩无策宽大修长的手将二十几只白子收拢到一旁，唇边终于泛起淡淡的微笑。
“想不到你会犯这种错误。”
被屠尽一条大龙、瞬间损失二十多子的白衣少女，神色却十分平静。
“是吗？你再看看。”
韩无策神色一顿，俯首，紧盯着棋盘。
只见盘上，白棋中腹大龙虽死，但趁黑棋于棋盘中腹走棋屠龙之时，白棋竟然已经在边角取得了大量实地，且势极厚。
韩无策越看，越觉得凛然心惊。
收获了二十几只白子的他，竟然边角都已经被白棋搜刮干净，最终盘面，至少要输十几子。
他已经无棋可下。
黑棋必败。
韩无策望着棋盘，脸色怔然。
白衣少女拈着白子，也专注地望着棋盘。她声音清寒，如轻而冷的夜风，吹过韩无策耳边。
“这棋盘上，没有子不可弃。不管花了多少精力造就这条巨龙，只要它妨害了最终的胜负，就可以放弃。这是……以前和我下棋的人告诉我的。”
她望着纵横交错的棋盘，慢慢开口。
“不能执着于这条大龙，却忘记了棋盘上更为广阔的天地。”
韩无策的视线慢慢凝在了白的脸上。
白衣少女终于抬头。
她容貌清丽，神色平和温柔。
但那双纯黑的眸子，却清醒而凛冽，如同最深的黑夜里，最雪亮的剑光。
“你当下所在的这个牢笼里，德与能，或许都要让位于势与位。但如果，你掀开这个牢笼呢？”她道。
韩无策的眼神，乍然凝固。
他陡然意识到一件事：
正如他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她，也并非完全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她是最温柔的异人，混迹于最底层的凡人之中，看起来柔软温和，几乎不会发脾气——这种种表象，导致他几乎忘记了一件事，一件其实至关重要的事:
她是，能够从云端俯视人间的，强者。
面对着他给出的二选一的抉择，她作出的答复，却是第三条路。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被腰斩的男人，慢慢吐出几个字。
“我不知道，我是否懂了。”
白垂下眼睫，笑了笑。
“我所认识的韩无策，一定会懂的。”
韩无策直直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沉默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传来一声“啪”地轻响，像是屋檐上大块的积雪掉到了地上。
那是很轻的声音，韩无策却好像从梦中惊醒，原本有些空茫的神色，也逐渐深沉。
他直视着少女，却慢慢抬手，一点点解开衣襟。
少女抬起眼，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
烛台的光温暖昏黄，韩无策在白衣少女专注的视线下，缓缓褪去半边衣袍，袒露出右侧身躯。
他身材高大，衣袍下的身躯也相当强健，并未因长期伏案办公而松弛虚软，而是肌肉坚实，强悍俊美。
然而白的视线只凝在他肩头。
男人的肩头，有一道极细极细、几乎不可辨认的痕迹。
那是一道缝合线。
韩无策左手拿起一旁的烛台，烧断了那道缝合线。
看上去与真臂毫无区别的手臂，轰然脱落，只剩下肩头丑陋可怜的残端。
男人顿了顿。
他没有去看自己的肩头，而是伸出左手，伸向萎落于地的机括手臂，从其精巧绝伦的结构中，抽出了最中心的，雪白之物。
那是一根骨，短而纤细，洁白的骨。
雪一样的细痩白骨，被毫无阻力地抽出。
机括做成的手臂倏然崩塌，瞬间化为一地灰尘。
韩无策用仅剩的左手，慢慢拂去白骨上的灰尘，将其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注视了它一会，将其递给面前安静地望着他的人。
白抬起手，握住了白骨的另一端。
韩无策没有放手。
“家姐曾告诉我，此乃神仙之骨。”
白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你一直在找这个东西？它对你，有什么用？”韩无策轻声道。
白沉默着，依旧没有回答。
韩无策目光微动，缓缓笑起来。
“我原本以为，你有天下最软的心肠，简直不像是异人。但如今看来……”
他视线停留在他与少女一人攥了一头的纤细白骨上，幽幽开口：
“你终究是我无法掌控的人。这场较量，是我输了。”
韩无策最终松开了手。
白骨落在少女的掌心。
几乎是在贴到她手心的刹那，白骨便融化在了她手中。
眨眼间，少女身上气势大盛，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但转瞬之后，那惊人的风华便尽数收敛，快得像是人眼的错觉。
但韩无策知道，那不是错觉。
她容貌似乎没有半分改变，却又有什么东西，彻底地变了。
一种极为特殊的气韵，从她清丽的皮相深处，幽幽地散发出来，让人忍不住凝视，又不由自主屏息。
“你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
韩无策视线凝在少女面上，深邃目中带了些幽幽的探究。
白却不答，移开视线，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韩无策一哂:“榨干我以后，便将我弃之如敝屐？真是狠心得让我吃惊。”
他说得嘲讽而暧昧，白却很认真地指出:
“你自己说的，我面貌如玉，肝肠如铁。所以你不该吃惊。”
“……你竟然还记得这句话。”
“你说的话，我都有认真听。”少女安静地看着他，“我不了解这个人间，也不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去了解，尽我所能。”
韩无策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忽然道:“你还是走吧。”
白愣了一下。
高大的男人移开了视线，仿佛不愿再看她，只是道:“天快亮了。”
“……嗯。”
在少女转身之前，韩无策忽然道：
“我会记得，你提点之恩。”
他声音很低、很低，隐约显露些许复杂的情愫，却又被深深掩藏。
白摇头。
“只是交换罢了。”她否认了这所谓的恩情，“我给你的建议，对你而言，与这条手臂的价值相等，所以……”
白衣少女眸光纯黑，毫无杂质。
“交换成立。”
天马上就要亮了。
但书房四周，却悄无声息。
白打开门，日出之前的隐约微光照进室内，外面的庭院里，躺着横七竖八的卫兵。
韩无策站在屋中，衣襟仍未拉起，敞露着半边胸怀。
他看着少女雪白的衣衫融入雪色，雪与人，几乎辨不分明。
韩无策忽然问道：“你确定，掀翻世间的，会是我？”
白停下脚步，恬静地回首。
雪光交错天光，清透平静，如同她的神情。
“天地广阔。不一定是你，但也可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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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离开宰相府后，来到了运河边。
运河冰封，她走到河面中央。
一脚抬起，然后猛然踩下。
碎冰之声，隐隐隆隆，如咆哮的巨浪。
太阳出来了。
聚集于市的权贵与百姓，从早等到晚，也没有等来理应被押来行刑的前任宰相。
他们等来了另一个消息。
冰封的天下大运河，一夜间融化，京城下游数百里之处，有人招揽乱民，聚众为兵，广纳英杰，扬旗“除害救世”——
自号，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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