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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
“不认识。”
宁绍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好似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带着朦胧的不真实感。
当然不认识。
彼时她还只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纯真少女,而他,则是那个被生母抛弃注定活不长久的病秧子。
京城的国公府很大,有着数不清的婢女仆从,他却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这里的人表面对他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大公子,背地里却编排说他是宁国公养在外面的私生子。
没有人会为他辩解,在旁人眼里,他就是个身份尴尬的病秧子,哪天真的一命呜呼,也不会有人在意。
本来觉得这样的日子难熬至极,直到他在某个午后,于城郊北望山撞见在大树底下低头画画的少女。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洒下来,在少女身上投下斑驳光影,她手里握着根枯枝,在地上勾勒得尤为专注,连额头上滑落的细汗都来不及擦。
起先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她画的是什么,十二岁的宁绍躲在巨石后,等少女走了,才悄悄上前,去看沙土上用树枝描绘的图案。
少女每天都会来这里画画,有时画的是树上的飞鸟,有时是田间奔跑的小狗,有时是个拿着糖葫芦的大头娃娃。
笔法稚嫩,画技拙劣,有好几次,宁绍甚至看不明白那一团鬼画符究竟是什么,却因此找到了乐趣,从观察地上的画,到偷看画画的人。
作画的少女神色专注,精致的下颚低垂,乌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地面,时而皱眉,时而叹息,瓷白的脸颊滑落一缕缕薄汗,落在那时的宁绍眼底,汇成一抹难以忘却的色彩。
或许他真是太无聊了,才会将那一个个午后刻进脑海,以至于在蜀地缠绵病榻的每一日,都是靠着记忆里那抹鲜活身影撑过来的。
他画过很多幅她在树下作画的样子,怦然而生的某种情绪在笔端疯狂滋长,他想,只有活下去,才有再见到她的可能。
后来,在那艘去往京城的画舫,他终于如愿以偿。
……
“宁绍。”
女子轻声的呼唤拉回了他的思绪,那张常年不染血色的唇边荡开一抹苦涩的笑。
“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的病好了,就有机会和你站在一处。”
李洛水心口一滞,“你别说了。”
“现在想来,我终究是晚了那姓卫的一步。”
“……”
她陡然转过身:“我让你别说了!”
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宁绍眼中眸光明灭,显得落寞又嘲讽,“无论他是死是活,你始终看不见我。”
“够了,宁绍。”
李洛水受不了他这副模样,大声说道:“你做出这副凄惨模样给谁看?有完没完?我从前并不认识你,也不欠你的。”
“在京城你帮了我,我心中感激,你要我做什么来报答你都行,唯独这颗心,已经给了别人。”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宁绍听后,身体僵了一瞬,继续笑了,“好啊,做什么都行,这可是你说的。”
“……”
话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你想我做什么?”
“你要嫁给太子,可以。”宁绍眉眼沉沉,仿若山雨欲来之势,“我要你在大婚之日,亲手杀了他。”
李洛水一惊,“你疯了?!”
“是啊,我是疯了。”他一步步走近,有些贪婪地望着她的脸,嗓音温柔又低沉:“还有更疯的,想不想试试?”
李洛水几乎是落荒而逃。
宁绍立在原地,目光随着女子远去的背影,良久无声。直到看见匆忙之间被落在地上的平安符,才缓了神色,俯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来,随后珍而重之地收进袖中。
从国公府出来,李洛水仍然心有余悸。桃桃见她脸色煞白,忍不住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回去吧。”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头往后一仰,疲惫地靠在车壁上。
*
重阳观内,香火不绝。
信众们扶老携幼,提着香烛贡品虔诚地跪倒在大殿外。
“仙姑,救救我儿子吧,他已经病了三年了……”
“仙姑仙姑,我的眼睛看不见,能不能先替我看看……”
“仙姑慈悲,替我治治这腿吧……”
……
“诸位,安静。”
一手持拂尘的年轻道人站出来,“仙姑云游至此,不会久留,三日后便会离开,诸位要治病的,请在一旁排队,一个一个来。”
此言一出,信众们立马炸了锅,争破了头也要往前面挤,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隔着一道门的屋子内,桑榆摘下脸上的面纱,一巴掌扇在了刚进门的小道士脸上。
“谁让你擅作主张告诉这群人的?”
小道士捂着脸,有些委屈道:“桑姑娘您高风亮节,治病救人不图回报,要两碗血就完事,可我们兄弟几个跟着您忙前忙后,眼看您就要走了,总得落点什么好处吧……”
话里的意思,便是要趁机敲外面的百姓一笔,桑榆瞥了她一眼,这几个本就是她半路找来凑数的无赖,坑蒙拐骗的事情做多了,断没有半点好处不收的道理。
“随你们的便。”看了眼里间的方向,她压低了声音,“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吵吵闹闹引来了官兵,小心我把你们剁碎了去喂蛊虫。”
“是是是,姑娘放心。”
小道士出去后,桑榆关上房门,来到床边。
床上一动不动躺着个人,剑眉星目,紧闭着双眼,重伤过后的唇色苍白,使得眉宇间那股凌厉和桀骜也被冲淡了几分。
桑榆目光有些痴迷地望向眼前的男子,这是她费劲心力从一片废墟里挖出来的,是救过她的恩公,也是她余生将视作依靠的男人。
不是旁人,正是本该死于矿山之下的卫溪舟。
浑身上下传来一阵钝痛,像是骨头散架一般,伴随着耳边挥之不去的嗡鸣声,卫溪舟缓缓睁开眼。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山洞之内,阿五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则跳进了那口堆满炸药的矿井,紧接着,便是一阵天翻地覆的轰隆声……
“你醒啦?”
女子嗓音娇媚,带着黏腻的甜意,如水蛇一般缠绕上他的胸膛。
卫溪舟重伤未愈,动弹不得,只能从嗓子里微弱的发出一声抗议,“……离我,远点。”
“真是不识好人心。”桑榆瞪了他一眼,嗔道:“我冒死从矿山下救了你,你倒好,一醒来就翻脸不认人。”
“……多谢。”
卫溪舟艰难开口,嗓子像是被沙石磨过,每说一句都疼得厉害,刚要起身,扶着床沿的手腕却突然传来一阵巨痛。
低头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他原本的手腕间,不知何时被剜开一个血洞,有什么热乎乎黏腻腻的东西正在血洞里缓慢蠕动着。
桑榆体贴地开口:“别害怕,这些小家伙不会伤害你的。”
卫溪舟很快明白过来,问道:“你是南疆人?”
“是呀。”桑榆弯起眼眸,笑得妩媚动人,“第一次来中原就遇上了你,怎么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所以那夜,你也是故意被抓去迦夜寺的?”
“没错,我的宝贝们饿得慌,正愁找不到鲜活的人血来喂养,恰巧那不长眼的狗东西送上门。”桑榆眨眨眼,不无遗憾地说:“要是那晚你没出现,他怕是早就成一滩血泥了。”
卫溪舟沉默,原来是他多此一举。
随即冷声:“把你这邪门的玩意从我身上拿开。”
“急什么?”桑榆不以为然,“你以为没有它们,你身上的伤,能好这么快?”
“哦?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卫溪舟苍白的唇角微微勾起,却在桑榆恍神之际,骤然伸手取过他发钗,拿锋利的一端猛地朝腕间血洞里一挑。
“刺啦”一声,有什么半透明的红色小虫被戳中腹部挑了出来,血淋淋的挂在发钗上。
卫溪舟的动作很快,下手又稳又狠,仿佛扎的不是自己一般,如此反复几下,直到把血洞里游走的几只蛊虫全部挑出才作罢。
蛊虫们没了血肉温养,不安的在地面爬行着,最终被桑榆收进了蛊盅里。
“对自己这般狠的下心。不愧是我看中的男人。”
桑榆不怒反笑,眼中对他的爱意更甚,“随我回南疆吧,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卫溪舟抬眼,寒玉般的眸子里不见一丝温度,半晌轻轻吐出三个字:“你做梦。”
“是么?”
桑榆眸光痴缠,望向卫溪舟的眼中带着眷念和迷离,她轻轻一笑,突然以手抵唇吹起了哨。
霎时间,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他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剧烈的疼痛席卷着四肢翻涌而来。
层层叠叠,愈演愈烈。
“你中了我的蛊,还想跑到哪儿去?”
她爱怜地抚上那张精雕细刻般的脸,吐出来的每个字却都让人透骨生寒。
“我的蛊虫以血为生,看见外面那些病人了吗?他们的心头血,就是最好的祭品。”
卫溪舟头疼得快要裂开,这些天他虽未转醒,外界的动静却也知晓一二,从牙尖挤出一句问道:“我分明听见,你治好了他们……”
“是呀,我的蛊虫在周身游走一通,确实可以延续经脉,医治百病,不然你身上的伤也好不了那么快,不过嘛——”桑榆话锋一转,“有一点,那些人却不知道。”
“……什么?”
“没有母蛊在体内相辅相成,子蛊强续经脉,于那些人而言,不过回光返照,不出一月,必会爆体而亡。”
桑榆点点他的胸口,眉眼弯弯,语调冰凉:“而那唯一一只母蛊,被我下在了你身上。”
“——所以,他们只能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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