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

　　烟栖筠是个极其聪慧之人。
　　对切中其心意或是引起其兴趣之事会投入十二万分的关注。
　　集这两类特质于一身，不仅令她在武学造诣上出类拔萃；在洞察世情人心方面，较之同辈更是独辟洞见。
　　资质浅薄但野望熊熊之人的不甘与嫉妒；才华横溢但身份卑微之人的压抑和疲惫。嗜血若狂的绿林狂徒、权欲熏心的门派长老、凄凉悲苦的羸弱孤老、声色犬马的贵宗豪客。
　　这些人想什么、要什么，为什么而活又因什么而死，她只是瞥一眼，当然，有的时候也许需要多观察个半日，不需要再多耗费心力，烟栖筠便可在恶意满满的欲望洪流中游刃有余、拨乱反正，无论是用智还是用刀。
　　一直以来，烟栖筠只有两件事看不透、想不明。
　　父母的缱绻和淡泊。他们一个是星海宫烟氏的嫡传十代孙、一个是暗庭雪鬼前代的独女。武林显宗、江湖贵胄，能在华族面前呼风唤雨的头面人物。可是他们就仿佛只要拥有了彼此，旁的一切人和事，包括她这个独生女儿，全都可抛可弃。
　　再有就是宗布梅洛。兵器、暗器、笛子、吃穿用度，师兄师姐，甚至是给予敌手的致命一击，他那种对世所罕见之美的偏执和予取予夺，烟栖筠觉得匪夷所思。在她看来，宗布梅洛总有一天还会走火入魔，除非他的寻美之旅终于觅到一个终点。
　　然而眼下，又多了一个烟栖筠看不懂的人——夜郁离。
　　丢失密符筒之事，不出几个回合的试探，烟栖筠便知道夜郁离是在骗她。
　　“大师姐，郁离少主派人请我去尝尝快意楼的酸笋鸡皮汤、糖蒸酥酪、银丝面茶……”
　　“停停停，哪个要听你报菜名？全是汤汤水水的，就给你美成这样……”
　　“大师姐~~~”星四忽闪着清澈的小眼睛，祭出了自己堪比祸国妖妃的撒娇技能。
　　“二当家自己虽然不喜欢快意楼的点心，但是一定挂念着让星四姐姐去尝尝。毕竟姐姐鞍前马后地跟着你，怪不容易的。所以我专门找了人陪星四姐姐。二当家，你看这样的安排可好？”
　　夜郁离站在星四身后，不仅是言语熨帖，就是眼神表情都真挚得如同七月的熏风。
　　“小家伙，又来这一套。折腾了三四天，如今还要把星四支开。行，我陪你玩儿，谁让你是咱家少主呢。”
　　烟栖筠暗暗咬牙，面上依旧和蔼可亲、一派宗师风范：“全凭少主安排。”
　　一听这话，星四如临大赦一般，还不及烟栖筠再叮嘱几句，拉起两个小侍童风一般消失在街市的茫茫人海中。
　　烟栖筠无奈地放下悬在半空中的手，隐隐地呼出一口闷气。待她再扬起脸对上她家少主的目光时，呼吸倏地缩了一下，那种如梦境中一般荡飘飘又软绵绵的感觉漾满心胸。
　　“我们也走吧。”
　　夜郁离的口吻温柔甜美又不容违拗，他注视着烟栖筠的眼神更是透露出一股“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和宽慰。
　　“好，这回我们去……”
　　疑惑还未完全脱口，烟栖筠惊觉夜郁离竟然牵起了她的手。
　　长这么大以来，烟栖筠还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昵之举，就是与星四都不曾有过，更别提男子了。
　　“我和夜郁离，我和他是不是差着辈分呢？”
　　不知为何，烟栖筠脑中竟首先冒出了这个念头。不等她在胡思乱想的坦途上狂奔而去时，夜郁离的手指一根根、很是自然地嵌入了她的指缝。
　　十指相扣。少年的手指修长、皮肤湿润却不滑腻，薄薄的暖意传递出恰到好处的抚慰。
　　出于本能想要把这只手拗断的想法，压根儿就没有出现过。烟栖筠任由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越过心中麻酥酥的感觉、透过温暖的包裹，感受着少年手指上并不突兀的骨节，若有若无的碾蹭，如梦如幻的感觉更浓重了。
　　“我有个提议……”
　　走在前面的夜郁离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烟栖筠一晃神儿，额头点在了他的锁骨处。
　　烟栖筠本想直起身子站好，却被夜郁离扶住胳膊维持住这样一个半抱半靠的姿势，紧接着便听到夜郁离贴着她的耳廓认真地说道：“你我彼此间改个称呼如何？二当家称呼我郁离，我称呼二当家……”
　　“筠儿……”烟栖筠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乳名脱口而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周身的气禀照之那个喋血江湖的“婵娟刀”越来越远。
　　“嗯，筠儿，走吧……”
　　“等等，咱们究竟要去哪？”
　　“自然是星湖啊。”夜郁离轻轻地点了一下烟栖筠的鼻尖，“再不去，筠儿怕不是该把我当做骗子了？”
　　烟栖筠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星湖怕就是此次梦幻之旅的尽头了吧？
　　再次前行。喧闹、热切、绚烂的街市和人潮在他们二人拖曳变淡的身影中渐渐褪色。
　　星湖乃是千年冻湖，方圆百里之内，即便是盛夏时节也是一派寒风裹挟着雪霰的景象。
　　暖橙色的夕阳斜担在远处的冰筑之上，将空气中的流霰染成一帷帷金色的纱幕，悬在半空中，轻轻地穿梭在夜郁离和烟栖筠的身前影后，跳跃着引领他们往湖心走近。
　　“筠儿，走近些去看看。”
　　夜郁离饶有兴味地享受着烟栖筠惊诧不已的表情，松开手，在她的后腰处轻轻地推了一把。
　　光洁的冰面上，烟栖筠不受控制地往前滑行了一段，整个人便被尊尊剔透精致的冰雕环绕其间。
　　“这些是……”
　　她旋身而起，浮在半空中细细观瞧。
　　“都是我？居然都是我……”
　　偌大的星湖湖面上，耸立着二十五尊烟栖筠的雕像——
　　长街之上，星眼赏灯的烟栖筠。
　　里弄之间，模仿叫卖的烟栖筠。
　　茶肆之内，初学点茶的烟栖筠。
　　绣坊之中，羞赧试装的烟栖筠。
　　瓦舍栏下，喝彩叫好的烟栖筠。
　　登云楼里，大快朵颐的烟栖筠。
　　娇憨、灵动、豪爽、甜美、亢奋、娴静、愉悦——每一个瞬间，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烟栖筠，而不是“婵娟刀”。
　　“筠儿，喜欢吗？”
　　夜郁离跑上湖面，仰头冲半空中的烟栖筠喊道。
　　他等了好久，烟栖筠才缓缓落下。
　　两个人面对面而立，一个凤目含春、一个眼眶泛红。
　　“喜欢吗？”夜郁离轻轻地问道。
　　烟栖筠依旧没有作答。
　　“看来还是仓促了些。细微处怕是有瑕疵？嗯，可以想见，衣袂上的褶皱，额前的碎发怕是都不够细致。好在筠儿你的眉眼还有笑意，都很传神……”
　　“你为什么做这些？”烟栖筠克制不住地哽咽，说不清是不是因为慌张，听在夜郁离耳中倒像是带着一丝怒气。
　　他将目光从冰雕上收回来，带些明知故问的意味：“你说什么？”
　　烟栖筠微微侧过脸去，少年坦荡的神情很是灼热。
　　“这些时日的一切，还有这些冰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烟栖筠的语气平静了很多，嗓音也提高了些，夜郁离不好再装没有听清。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退后一步，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一支手掌大小的卷轴，并把它递在烟栖筠的手心中。
　　“我兄长要给你的就是此物。”
　　烟栖筠将心绪平复再三，展开那锦绢细细阅看。不待看到最后一幅，她便了然地将卷轴恢复原样收了起来。
　　“然后呢？你做这些难不成跟这卷轴上的内容有关？”
　　“对，有关系。”
　　天色暗了又暗。只用冰面上粼粼的寒光映得少年面色苍白又端正凛然。
　　“筠儿，有一点，你不要误会。我做这些与其说是为了你，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
　　“聪慧如你，想必是知道他们对你的心意的吧？”夜郁离没有回答烟栖筠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听他这话，烟栖筠无奈地笑了笑。
　　她怎会不知呢？
　　无论是云鸿疏还是宗布紫陌，从没有隐晦过他们的爱意和欲念。
　　但是，她理解不了。
　　无论这些男子是夸赞她的美貌还是爱慕她的武功，她都理解不了。因为她身在那里、听着他们的溢美之词、看着他们的丹青妙笔，总觉得，那些诗词画作中的主角压根儿不是她。他们喜欢的人明明不是自己，自己何必给予回应？更不会放在心上。
　　“那不是你……”
　　“什么？”烟栖筠的眸光闪了两闪。
　　“长辈和前辈们的心思我不好评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是这样看你的。”夜郁离看了看那些亮晶晶的雕像，转回头握住烟栖筠的手。
　　“长得好看、伶牙俐齿，顽皮起来近乎尖酸刻薄。喜欢美食，但并不贪嘴。不爱华服，可是对竹叶的纹饰还是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爱听小曲，不爱看杂耍，因为你觉得那些孩子可怜。偏爱投壶，毕竟以咱们女侠的功力，想不百发百中都做不到……”
　　夜郁离情难自禁地嗤笑了一声，烟栖筠的眼尾却飞了红。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撒娇、像是嗔怪。
　　夜郁离的喉间紧了一下，“你不是一把刀，就不该把自己困在刀中，任何人的江湖都不配你去流血。烟栖筠，你千万别对我出招……”
　　“啊？”
　　烟栖筠正沉浸在感动中，一时没明白过来，便被紧紧摁在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
　　夜郁离沉声说道：“我夜郁离有钱有势，不仅可以在一夕间为你雕琢出几十座塑像，就是想要二十五座翡翠宫殿，都不在话下。我心悦你，烟栖筠，筠儿，你这缕沉香翠霭就该挂在我这位华族贵胄的身上。”
　　烟栖筠懵了，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正如那人临死之前——
　　【傻孩子，刀和大义有什么要紧的？你这缕沉香翠霭只该萦绕在金梁玉瓦间……】
　　“小家伙，你说什么胡话呢？”烟栖筠一边哭一边说，“咱们认识还不到五天……而且、而且我们辈分不一样，我……我还比你大……”
　　“思量的不比我少呀……”夜郁离小声嘀咕了一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你、你说什么呢？”烟栖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丝毫不影响耳力。
　　“我心悦你，但也不是要你立时与我如何如何。日子还长，我相信，就凭少主我英俊多智、有钱有势，早晚娶你过门儿。”
　　“至于旁的……”夜郁离轻轻地抬起烟栖筠的下颌，拿出帨帕温柔地为她擦拭眼泪，“你我不是血亲，便再无阻碍。除非、除非你笃定了不要我、就是要推开我。”
　　“我不会推开你的。你有钱有势，有你在身旁，星四还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嗯，我赶明就把雄州和禹州的雪魄坊都转到星四姐姐名下。”
　　一片雪魄花瓣值一百枚金叶子，云寅国首富之位在向星四招手。
　　“额……这到也不必。”
　　“没事儿，星四姐姐高兴你就会高兴，你高兴我就高兴，值了。”
　　夜郁离挑了挑眉，嘴角上扬，挂着得意又嚣张的笑意，甚是可爱。
　　“不像，除了跋扈恣睢的劲头，什么什么都不像。却是一直都往我的心里钻……”
　　烟栖筠想着，渐渐敛住了泪水，也跟着夜郁离笑了起来。
　　“天黑了，咱们今儿晚上还去瓦子里听曲儿吗？”
　　烟栖筠摇了摇头，眉间升起一丝凌厉：“我想你和我同去一个地方。”
　　“嗯，我记得的。你说过要去取一件十年前就该取的东西。”
　　“十年前，甚至直到此次闭关修炼，我一直被蒙骗被利用，我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朋友。如今我要用这柄啼红照、用他所授的神功去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无耻淫徒都宰了。”
　　“好，我跟你去。鉴证你大发神威、破刀而出！”
　　“破……刀而出？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哎呀，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你懂就行……对了，你要灭的门派在哪里？远不远？咱们骑马？要不我命人牵几匹孰湖或是白犼来？”
　　“星海宫。”
　　“星海宫呀？那本少主得给我们筠儿和星四姐姐撑场面。我让夜无光带上暗庭雪鬼和夜氏亲卫来护驾！”
　　“好，都听你的~谁让咱们少主有钱有势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