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共高明

作者:松月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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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太子被禁闭东宫后,皇帝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不时翻阅着从两仪殿芸馆和甘露殿里抬出来的好几箱文稿、书简,看着看着轻叹一声,烦厌地抛到一旁,捏着眉心半晌都不说话。

      宫人们无不战战兢兢,受罚之人明显见多,幸好皇后多有庇护。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皇帝终于不再看那几箱子东西了,命人将之全部送还给太子。

      当夜,太子上了一道谢罪表。

      这道谢罪表长而不冗,从百载乱世论到黎民社稷、从谗臣罪愆论到朝纲治统,深悔前事,百般自责,其情之悲切、意之坚决,当令阅者尽皆动容。

      李世民将太子的谢罪表拿在手上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犹未回神,离了殿室,披着单衣行走在夜空之下,仿佛任凭秋夜寒气如何重也压不住他心头涌起的热。

      快步走向殿庭当中的那座刀架,皇帝抬手抚上了那把精美的仪刀。

      他的嫡子里,青雀聪慧善文、雉奴谦顺敏觉。唯有承乾,刚烈直率,举手投足锐气逼人,最似刀锋。这刀不炫耀宝饰,锋芒内敛,只在出鞘时寒光烁烁,实在是像极了他的太子……

      手指不自觉地在刀鞘上摩挲着,思绪蓦地飘远,想起那一日太子素服待罪的模样,想起太子哀泣的话语、咬紧牙关沉默受刑,以及将被拉走时恳求的目光……

      最初的几日,在现实的冲击之下,他曾疑心过那孩子。

      他的太子天生对权力有着超乎常人的迷恋和追索,自幼年便熟练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去收敛权势、达成目的,包括他这陛下的慈爱。

      早先,他对此并未放在心上,甚至有些欣赏——这本是君主应该具备的素质之一。

      但……直到蒲州案发,既往的一切便忽然蜂拥而归,汇聚成一个让他不愿去接受的猜想——

      也许自始至终,太子对君父的种种温情孺慕,都只不过是为了权势的做作,都只不过是毫不在乎的利用?

      但等那些汹涌思绪消退之后,他又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想。

      一年前,太子病中惊恐的呓语仿佛又在耳畔回响着,诉说着那一切‘偏激疯狂’的举动背后的缘由——恐惧。

      尽管朝中没有人能明白太子究竟为何会有如此深的恐惧,连他这阿耶都无法理解,但这恐惧是真切的,它几乎钻入了太子的骨髓,支配着太子的言行。

      他那时不知祸根已种,只觉一切尚早,专心地疗愈着太子的心病,终于将那一腔被压抑在君王身份之下的慈爱倾注……无数亲昵景象雪片般扑面而来,充塞了他的脑海——

      太子病愈后天性展露,那种种诚挚关爱绝不可能是做作出来的,那些关爱应是来自一位满怀真情的儿子…而非储君。

      如今他将太子禁闭东宫,专心整顿朝局,设新制分化了地方权柄,用以彼此牵制,并定下了使臣每年巡行四方以延问疾苦、监察政刑、旌赈良善、搜访人才的常例……

      他尽力善后,但也始终刻意避免去面对太子。

      直到此刻,太子的诚恳谢罪,教他那本已灰心的念头又升腾起来——既然我家儿郎有这样的醒悟和志气,就该好好磨砺一番,才不辜负。

      一日后,皇帝下诏,解除东宫的禁闭,并令已经失权的太子参知尚书省六部政事,协助左右仆射统摄协调,听理庶务。

      前代储君亦多有入朝辅政之例,甚至在非常时刻总摄军政者亦不罕见。不过比之前代储君手掌权宪,如今太子辅政却是几乎有劳无权的,似乎更像是一种……教训惩罚?

      诏令一经下颁,朝臣私下间立时涌起各式各样的议论。有人认为陛下是在借此教训太子察知正道、改赎前愆;有人则认为陛下无非要爱子借此机会‘戴罪立功’,不久后再行复权,便名正言顺、朝野诚服。无论如何议论,再无人认为太子此番或有废黜的可能。

      至于受太子牵累的左仆射房玄龄、太子太傅魏徵,也都默默地承谢君恩官复原职,按部就班安排起此事,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诏令颁至东宫,李承乾意外之下更是欣喜。

      憋闷许久,他终于走出宫门,畅快舒展地大口呼吸着宫外的空气。

      长空旷远,旭日东升。晨光下,天际蓦地一阵鸿鹄高鸣,凌空而去,冲破秋风围剿、告别一方拘束,毅然飞向艰辛未知的远方。

      太子整理了冠服,忍着尚未痊愈的伤势,在宫道上快步疾行,迫不及待要赶往立政殿面谢君恩……

      但等到了门口,他的脚步却迟滞了起来——受刑后的再次相见,阿耶会如何面对他?

      犹豫了一阵,才忐忑地拾阶而上,通传,入殿,拜见。

      “臣忤逆不肖,愧负慈诲,蒙君亲不以乖鄙为弃,今来谢恩。”

      远远地朝着那个身影伏拜于地深深叩首的太子,平静而一丝不苟地道出了这句话,并不抬首,静候回音。

      “到我跟前来。”

      李承乾遵命照做,在陛下跟前再次跪拜,仍垂着头不敢仰望。

      片刻后,头顶飘来天子的轻轻一叹:“我看了你的谢罪书,希望你真的想明白了。”

      太子顿首:“臣想明白了。”

      头顶飘来的语声忽转严厉:“今后之事,你当自勉,克己勤躬,不得有违。”

      太子再拜:“臣铭记于心。”

      “好。”头顶的声音道,“你去吧。”

      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别的话要说么?李承乾失望地泄了口气,转瞬又紧绷起来,终究忍不住微微抬头,望向他日夜期盼的那张面容——

      陛下也正看着他,面色严肃,双目中却仿佛透出一阵柔和——应当是他的错觉——他几乎下意识就要抬手扯上阿耶的袖子,失礼地摇晃几下,幻想着能换来一声温柔的训斥……

      但他终究不敢在此时此刻这样做,只有敛袍起身,告退离开。

      当夜,他如从前那般到立政殿请安,并请求陛下准许他日后依照前例晨昏定省,陛下点头准许。

      于是此后,他便日日到立政殿请安两次。

      可每当他郑重热情地去嘘寒问暖时,陛下却总是疏离敷衍的模样,有时碰见同样来请安的李泰,则更加尴尬——

      青雀早已惧怕、怨恨他,如今渐渐明着与他反目,见他这无情的长兄处境难堪,大是解气,便回回出言讽他,甚至直言“阿耶根本不想见你”。

      他不欲与青雀争口舌之利,免得教陛下知道后对他更是不悦,便努力对这些话充耳不闻。但……这些讥刺其实还算好忍,让他忍不了的是,青雀入殿以后,不消片刻,便有父子笑谈之声清晰传出殿外……

      陛下也许仍然在生他的气……他这样想着。

      他只能压下酸楚,全心投入朝廷事务里去,教那些案牍、人员,账目、廷议淹没了他,教他无暇去吃那份让人满心发苦的醋。

      所幸房、魏二公待他非但没有半分恩怨之心,反而较从前更为尽心。

      每每太子参与议事,房公怕他因挂空职而尴尬,无论评议陈词、梳理条目、接洽官员,都一一有条不紊地将他融入进去。最初奉敕到尚书省那日,也是房公表率诸臣待太子以国礼,无稍轻慢,因而此后,他也自不必为'受罚省政'而难于自处。

      至于太子师魏徵,则更为竭尽职守,时时规谏太子,纠除错漏、未雨绸缪……

      但即便如此,太子仍然并不好过。

      他虽再世为人,经历跌宕,有过大起大落,但阅历究竟算不上丰富。这两世以来他治国都是依靠强臣辅弼,制度运转,有时提纲挈领都是不必的,而如今,他亲身到了三省六部之中,庶政千头万绪,难免一时抓不住要害。且疲累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陛下待他再不似从前一般耐心劝诱,逢他但有失察,贻误了事情进展,便毫不留情降旨申斥,甚至当廷责骂……

      他素来心性耿直、七情上脸,如此处境,自然憋闷委屈,好几次险些揾泪当场,在文武面前彻底颜面尽失……

      后来,他渐渐熟悉这等疾风骤雨,按捺不住心中不平,便开始当廷辩驳据理力争,甚至预判陛下会在什么地方为难他,从而一开始就把话头堵死……

      再后来,陛下就开始变得没有那么疾言厉色,有时还会予他赞许……久而久之,他终究在臣子们心中赚来了一个‘宠辱不惊’、‘挫之弥坚’的形象。

      但形象终归只是个形象而已。

      若论起实事——他亲身辗转枢要,最大收获莫过于详熟了六部九寺以至各州郡、督府究竟如何协同。譬如陛下作了什么部署,要经营数年,其间人事、庸调、田亩、军事、土木、外交……各部各司之间交错着彼此庞大的枝蔓,由一人或几人统掌运筹,最终才得实现。

      他久参政事,见朝中人物——譬如右仆射卫国公李靖,寓政于军、寓军于政,出将入相,便是可堪统摄筹划外战之人——如此远见卓识、洞察利害,对比自身只是亦步亦趋,勉力为之,心中不免暗生惭愧。

      他既不似当年取下半壁江山造成群豪拱效的秦王那般,能收摄人物,力通筹谋;又不似房公那般天纵的瑚琏之器、栋干之材,能提纲挈领,使各司各部人员协勉,一切通顺周转无失。

      他很想见贤思齐——至少教朝野看见他堪当大任的一面——可……偏偏那个最适合教导他如何筹谋推进、居中统摄的人,已然不再亲自教导他了。非但如此,眼下除了房魏二公的奉公相助,他身边更别无一贴心之人可以商讨献策……

      自嘲着,太子徘徊于寝殿廊下,对月苦思——他能求助谁呢?

      一个熟悉的、亲切的、丰满圆滚而不失雍容雅态的中年形象,在他的思绪游走至‘提纲挈领’四字时,蓦地撞入脑海。

      尽管许多无知者都认为那人只是恃往日功勋加之皇亲才得如今尊崇,但他万万不会这么觉得。

      因外戚之故,阿舅不得不大隐于朝,潜心修律,一身才华光芒被朝中撑持大局、开疆拓土的重臣给掩盖了去。但修律……律法乃治国之本,维持纲纪、教化黎元、行使治权、外御内抚,莫不倚仗律法。能修得一部尽善周全的律法,其中思虑之深远、涵盖之广阔,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

      阿舅既能修律,那么提纲挈领、居中统摄对他来说自然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

      翌日,长孙国舅府上阍人通传,太子竟忽然到访。

      其实太子从前来舅舅府上也不算少见,不过多是佳节或是有着特别的用意,往往提前约定好,当日引些人来作陪聚饮,舅甥俩平素也算相投。

      长孙无忌本应立即迎入太子,引坐正堂,奉上热汤驱寒,再招待饮馔,舅甥俩叙叙家常,多好。

      但……

      他转头望向身畔那位专程来他府上蹭酥酪吃的大唐皇帝。

      李世民不紧不慢地吃了一口酥酪,用银匙又挑了挑蜜汁,旋即下令阍人替长孙无忌寻个理由婉拒不见。

      阍人遵命退下,长孙无忌不解地望向陛下,后者眉目会意,笑道:“你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吧?”

      隐约有些猜测,但不确定,于是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李世民伸银匙到食案上浅舀了一勺桂花泼在酥酪上:“他现在想必有些焦头烂额,这是来请你出山相助呢。”

      长孙无忌了然一笑。

      “欲构大厦者,先择匠。”李世民淡淡道,“依我看,辅机你这样的社稷之匠,不可轻许。不若好生考验一番,看他到底配不配得上你的辅弼。”

      说着,皇帝又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地再次开口:“更何况,这臭小子自恃聪慧,秉性骄固,若是轻易得了你的帮助,必不珍惜。”

      长孙无忌点点头:“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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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个月前 来自: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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