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那老妈你过年要买衣服不？回外婆家你不总喜欢捯饬捯饬嘛？”顾岳麟和孟思出门前，孟思隔着玄关跟王帆喊起来，“你要捯饬我就帮你顺便转一圈。”
　　顾岳麟记忆总算恢复了一点：“啊，那个阿姨，我妈给您带了件大衣。十一月她去法国购物的时候看到的。还有旁边有给叔叔的一块表，你们看看。”王帆听了之后哎呀了一声，去翻了翻礼物，“哎呀，这……这是？”“这是Gussi，不认识吧？”孟金宝是那种有些大男子主义的男人，看着王帆有点不认识的茫然样子，指着牌子喊了一声。
　　王帆这个时候倒有点真实地心虚起来：“多少钱啊？哎哟这个……”
　　顾岳麟还没说话，倒是孟思先开口了，她先是瞟了一眼自己的爸爸：“多少钱的衣服也是一层布，没什么东西非要全世界认识的，老妈你先穿上给我看看呗。”
　　王帆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心虚的笑意，她倒也还看了看顾岳麟，在悉心地观察着什么：“这个东西有点贵重了，不好，要不小思你自己我看还没穿这么好的衣服呢……”
　　孟思有点不耐烦了，把换了鞋子又踩掉，上去推着自己老妈进了房间，顺便交代了一句孟金宝：“你快点去试试啦，话真多，我们还忙着出门呢……老爸，你也看看那个表怎么样。”
　　过了一会王帆从房间里出来，特地还把自己的裤子换成了白色直筒裤。样式确实不是很年轻，但是还挺符合罗婉因一直以来雍容优雅的艺术家气质。王帆长得其实挺好看，但是她肩膀比较瘦，稍微显得有点臃肿，但是本身款型的优越却弥补了不足：“怎么样啊？”
　　孟思比了个大拇指：“好看的咧。”
　　孟金宝也戴上了手表，一直在摇头：“这也太好了太好了，这个贵得也太……”手表比他的手腕粗了一圈，孟金宝量了量，“下午还要去去掉两节。”
　　“我下午把衣服熨一下，顺便陪你去商场看看。”王帆看了看孟思，“我跟你爸在家门口那个综合体看看就好，你还是去市中心看看吧？最近是不是还有电影？你们反正回来吃晚饭就好。”
　　·
　　这样基本上就准备兵分两路，孟思和顾岳麟先出门，刚刚上车顾岳麟就觉得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孟思也和自己差不多，抬头却发现孟思低着头，表情相当冷淡，不能说是不高兴或者高兴，而像是麻木了很久一样。那个表情看得顾岳麟话都堵在嗓子里。
　　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孟思刚刚可能比他还不愉快。怎么会呢？这不是一个真正有问题的家庭，孟思很配合，也很能掌控一切，她也不高兴吗？
　　“孟老师？”顾岳麟帮她把安全带插进插销里面，低着头看着孟思的表情，“你不高兴吗？”
　　孟思眼睛转了转，抿着嘴：“……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吧？”
　　顾岳麟敏锐地觉得孟思心情大约落到了谷底，有些想要逗她开心一些：“孟老师是连路边开了一朵花都乐得前仰后合的人，你也会觉得不高兴？孟老师您这笑点也不高啊？”
　　孟思给了一个有点死板的笑容，抿着嘴唇笑了笑：“可是，这一路上也没有花开啊，那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呗。”
　　顾岳麟皱了皱眉，最后叹了一口气：“孟老师……我让你不满意，吗？”
　　“不，不不不。”孟思转了转头，她皱着眉很认真地说，“如果你让我满意，我会更难过，我们不应该是满意和不满意的关系，无论我们处于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是两个人，我们就不应该互相问是不是满意，越靠得近越不应该说满意不满意。”孟思眼眶里透着一些没有睡好的血丝，她眼神糟乱地四扫了一会，最后还是眨眨眼睛，又摇摇头，“你也是自己长大的，你的选择也是你走出来的，你的价值你的选择也是你割舍了践行的，你没有去伤害别人，你没有践踏他人，我为什么要满意？我如果给你说我满意，那我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说满意？我凭什么评价你？我否定你的挣扎你的选择你的尝试你的抑郁，我有这个资格吗？”
　　顾岳麟眼眶忽然有点酸了起来：“那如果我希望你能因为我……高兴呢？”
　　孟思忽然卡住了，她游弋的目光落在低处，一时没有回话。
　　“我觉得让你爸爸妈妈满意你也能高兴，但是没有。我觉得我给你送东西给你家人送东西你能高兴，但是没有。我爸爸妈妈可以高兴的方法我都试着做了，但是你还是不高兴。我真的很希望你能高兴点，我……我不喜欢你这样，我不知道你难过什么？我觉得你处理得特别好，你爸爸妈妈，还有我，你都照顾到了。但是为什么你不高兴？”
　　“我没有因为你们不高兴……”孟思声音有点哑，最后她吸了一口气，伸手拽了拽顾岳麟的手，“我是因为，因为我自己不高兴。”
　　顾岳麟忽然感觉到一丝困惑的无助：“孟老师……”
　　孟思咬了咬嘴唇，认真地摇了摇顾岳麟的手：“顾岳麟，谢谢，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特别和你的好，不是你眼中的一切，是一种更深刻的特质。”她说得特别认真，“我的褒奖很不值钱，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知道。你不要烦心，这段时期我可能会跟你眼里原来的孟思有点不一样，这个也很正常，因为我总得多有几面，社会人都是这样的。我不可能像是在家里那么自由，也不会那么松弛，但是毫无疑问这也很正常，你不用为我担心。”
　　孟思很少这样淋漓地表达自己，顾岳麟眼睛晃了晃，伸手抱了抱孟思，犹豫了一会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也谢谢你，孟老师。谢谢你……把我们的房子当作家。”
　　半小时之后。
　　“我以为抒情之后我们可以一起稍微多呆一呆的。”顾岳麟略有无语地看着孟思身边的赵书婷，“孟老师，您可以照顾点我吗？我是第一次来S市唉。”
　　·
　　很快就到了春节，顾岳麟带着孟思和孟思父母回了老家。家门口正好有辆车。孟思又开始笑嘻嘻和爸妈说话，好像前几天已经疲于说话的完全不是她一样，连顾岳麟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孟思看起来生活在一个相当开明幸福的市井家庭，温和冷静，但是又毫无让人吸引的特质。
　　真的是一个陌生的孟思，顾岳麟开着车想，如果当时是这样一个孟思，真的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她配合着家庭的节奏，插科打诨得体幽默，看起来就好像所有人一样无聊。
　　“现在岳麟还是学生哦？”王帆笑着跟顾岳麟搭话，“以后怎么打算？是读博士留在T大当老师吗？”
　　“我现在只是跟着老……周教授做实验，我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情。”顾岳麟对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很多事情还没有定，我们的研究领域本身就很新，甚至不一定是可行的，只是暂时可以沿着去做下去。”
　　孟思扭头看了他一眼，半转过头帮他补了一句：“其实，没有前沿研究可以确定能成功，这很正常，文科都一样。”
　　“那也得早点做准备啊。”王帆忽然想了起来，“我最近看了很多关于T大的文章，好像有个姓梁的教授特别厉害，就是你们生物专业的，他的学生现在只有28岁，但是已经在T大当副教授了。”
　　孟金宝大概是跟着一起刷了视频：“那个是特例，你就是刷视频刷多了。”
　　这种想要反驳却又必须忍耐的烦躁让顾岳麟有些膈应，孟思瞟了一眼，笑着半回过头：“真的，他研究什么啊？有什么贡献吗？学术圈子养混子可不要太容易，尤其是年轻好看的网红教授，一个天天泡实验室的人怎么可能有心思应付那么多媒体还经营自己。”
　　顾岳麟松了一口气，大概是意识到孟思会站在自己这边：“也不一定，牛顿也喜欢营销自己啊。”
　　“牛顿和小保方晴子都喜欢营销自己，谁知道他是哪一个？只能拿真东西说话啊。”孟思跟着接了一句，语气还挺戏谑。
　　这句玩笑让顾岳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王帆似乎却有点不满意。她摇了摇头：“还是要为你们做打算，我家小思就是……有时候太不成熟了。她当时要是留在青岩港多好呢，当时她太幼稚了，就觉得要追求自己的什么想法，但是应该早点打算的。你现在还年轻，以后每一步都要提早想想，毕竟你虽然比小思厉害，你也有你的竞争者嘛。”
　　顾岳麟也察觉到了一丝烦躁，捏着方向盘的手稍微用了些力气，他似乎隐约可以理解孟思的无力。这些问题有什么问题呢？没有啊。但是似乎一切问题背后都落地了一个最现实的落点。顾岳麟想起了孟思跟他描述着教育的意义，教育的方法之类的，当时她明明看起来很畅快又洒脱。可能就是由于孟思这种充满理想主义和实干精神的表达，所以顾岳麟甚至一度忘记了婚礼的状况，误以为孟思生长于一个虽然不如他那么富有，但是家庭氛围开明，父母能够鼓励子女积极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的一个普通家庭，那种团结又充满爱的氛围才能养出一个包容的有思想的孩子。直到跟她回来，顾岳麟才发现他们家庭之间甚至也存在内在的重叠。
　　他们会理解一个会在酒后疯狂输出对教育的想法的孟思吗？他们会理解那个一眼就能点破非公平的教育本质在于判准被部分人垄断这一现实的孟思吗？他们会理解毕业多年还和自己老师聊天，讲述着行业现状的孟思吗？那个会随时记录可以用于科普教育的表述的孟思，那个因为无法看到实际动物的大小带着孩子沿着操场跑来模拟真实的动物大小的孟思，那个连语言习惯也精雕细琢的孟思？
　　是失败者吗？
　　……这个家庭，或许给她的支撑还不如我的家庭。顾岳麟忽然意识到一个他原先预料之外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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