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作者:Clovis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33 章


      冬日的夜很长,此时尚未天亮,雪光里,少年在庭中舞剑。
      风雪裹挟着清越的剑啸飘向远方。
      景行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
      他练得专注,浑然不顾双手已冻得通红。
      景行此前从未见过江愍挥剑,说起来,就是二十多年前,江愍真正动真格的场合他也只见过一次。
      他遇见江愍时,对方手持一柄细长而锋利的刀,干脆利落地屠了一整个车队。
      他很讨厌那个车队里的人,吆五喝六的,没少给他们苦头吃。
      可讨厌归讨厌,当他看见飞溅的鲜血时,他还是吓得呆住了。
      过路的流民四散奔逃,他被裹挟其中,推搡间摔在了路边。
      带着他流浪的大人们根本顾不得拉上他,他只能踉跄着自己站起来。
      手脚僵硬动弹不得,就算是想跑,也无处可去。
      江愍一步一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他也要杀我吗?
      景行的脑子里突然闪过某个流民老妪教过他的话。
      那时他刚和另一个小孩打架打输了,坐在角落里生着闷气。
      “伢儿啊,下次和人打架的时候,打得赢你就打,打不赢......”她擦了擦景行花猫一样的脸,“你就哭。”
      “我才不要!”他翻眼气鼓鼓道。
      打不赢就哭,多没面子啊!
      “能屈能伸嘛,你哭了让附近的大人看到了,不就有人来帮你了吗?”她捏了捏景行没什么肉的脸。
      哭真的有用吗?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所有的恐惧和无助好像都有了出口,齐刷刷奔涌而出。
      他放声大哭。
      而当江愍真正走近时,景行却又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好像不是来杀自己的。
      流浪了那么久,景行对危险的嗅觉不算迟钝,这个人好像对他没有敌意,相反的,他好像很难过。
      景行看到了他沾满血的手。
      也许是因为他的手流血了,很痛。景行想道。
      那时年幼无知,但好在记性不错,得以让年岁渐长的自己从久远的回忆中咂摸出一点别样的东西来。
      一些他刻意遗忘的细节也渐渐浮现出来。
      无论是刀还是剑,一招一式要么追求粗犷,要么力图飘逸,总会饱含着挥舞之人自身的心得和情绪,不断钻研,不断精进。
      但刀光剑影中,他看不出什么起伏,硬要说的话,只有浓重的......厌恶。
      不必讲究招式,也无需考虑技法,刀就是刀,对他而言,只是个趁手的工具。
      一旦出刀,就只有一个目的——以最快的速度取人性命。
      他究竟为何不再用剑改用刀,出刀又为何如此戾气深重,景行不得而知,那都是后话了,眼下的少年显然还不是这个路子,剑法称得上光风霁月。
      “第三招第四式有误,”威严的男声响起,“重来。”
      “父亲。”江愍停下动作,低声道。
      景行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院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口站了一位紫衣男人。
      是江愍的父亲,江信。
      “继续。”江信只是简短道。
      “是,父亲。”江愍垂首。
      长剑再度破开风雪,天光乍现时,江愍收剑。
      “无功无过。”江信开口道。
      “是。”江愍应道。
      “你不服气,”江信看了他一眼,“觉得我对你太过严苛?”
      景行皱眉,目明不一定,江愍这爹耳倒是聪到了一定程度,一个“是”就能百转千回听出这许多意思来。
      这对父子的关系很别扭——景行一路看过来也算察觉到了,比起父亲,江信对江愍来说更像是严师,严厉有余,慈爱不足。
      江愍的剑法他一板一眼亲自教,毫无保留,甚至大清早的特意绕远路过来瞥一眼练习的成果,但对他却几乎没有半分温情,人前江愍只能老老实实喊宗主,人后能见着父亲的次数也寥寥,再加上江愍又是个张不开嘴的性子——简单的关系硬是打上了死结。
      他对江愍严苛,江愍对他疏离,某种程度上倒也能算势均力敌。
      “季琛不敢,”江愍垂头请罪,“父亲向来一视同仁......”
      “你这话我听了都不信,”江信嗤笑一声打断他没什么诚意的表面功夫,“你和他们不一样,本就是两碗不一样的水,没有必要端平。”
      大概是惊讶于他的直言不讳,江愍愣了一瞬。
      “记住你的身份,记住江家留下你会带来的后果,”江信的声音威严冷冽,“你不止是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江家上下的颜面和性命,担在你身上的担子比你想象得要重,而你必须扛起来,为了江家上下,也为了你自己。”
      景行面色不虞,可惜那次变故之后就连江愍都看不见他了,他也只能做一个看客,不然高低要问候问候这位不怎么会说人话的爹。
      平心而论,点评剑技就点评剑技,剑法的确稚拙,但那也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所能做到的极致了,何必起个大早专门冒雪过来泼冷水还东拉西扯地拉着孩子讲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门派事务都处理完了?
      “父亲教训得是。”江愍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在鼻尖凝出一团白雾。
      “记住就好,收拾一番准备上早课吧。”江信转身离开。
      “父亲!”江愍突然出声。
      景行心下一紧。
      江信步履一顿,微微扭头。
      “在您心里,我该是什么身份?”他转过了身背对着景行,能看清他神情的只有江信。
      “愚问。”江信没有过多停留,转身离去。
      雪里只剩江愍。
      他站了很久,久到刻意扬起的唇角在严寒中渐渐僵硬,无法动弹。
      在他看不见的虚空中,景行伸手环住了他,好像这样就真的能温暖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年。
      “别难过三三,别难过,别难过......”他絮絮地说着,词穷了一样重复着。
      别难过,就算看不见,你还有我。
      江信走出偏僻的别院,本想着直接回书房处理公事,却最终脚步一顿,向着江慈的住处走去。
      院门虚掩着,江慈放肆的笑声四处乱窜。
      江信摇头推门,刚要出声就迎面飞来一个雪球,擦着他鬓角砸在了门上。
      “放肆。”江信皱眉。
      “诶呀,阿爹来啦!”江慈扔下手里的雪球凑过去,“阿爹是特意起了个大早来看阿慈的吗?”
      “一天到晚的没个姑娘样,我来看你做什么?”江信的声音缓和不少。
      “哎呀,文静姑娘有文静的好,活泼好动的姑娘也不差嘛——那阿爹找我何事?”江慈笑道。
      “油嘴滑舌,”江信半真半假地轻斥一句,“到厨房端碗祛寒的姜茶,看看季琛去。”
      “嗯?三三怎么了?着凉了?”江慈正色起来。
      “淋了阵雪,你去了便知。”江信显然不欲多作解释。
      “三三也不像是会大清早起来玩雪的性子呀......”江慈话音渐弱,明白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
      “阿爹,您也不必总对三三那么严厉嘛,他本来就是容易多想的性子,总对他板着脸他指不定多难过啊。”
      “现在怨我总比以后后悔强,他和你们不一样。”江信摇头。
      “我明白阿爹对三三的良苦用心,可您也要让三三明白啊,您看您明明就对他关怀备至嘛,还藏着不让他知道要来找我......”
      “让你去你就赶紧去,今日还要和长老们议事,我先走了。”江信皱眉打断她的絮叨,转身离开。
      “你的表情总算不是一潭死水了,真是难得呢,”铃使打量着江愍的神色,笑道,“在为你的父亲默哀吗?还是对你当年的怨怼悔不当初?毕竟你姐姐不是编了个谎安慰你,你的父亲可是真的在暗地里关心你哦。”
      “还是说,看到那傻小子在雪地里和你抱头痛哭你恨不得以身相许?”
      “阁下好眼力。”江愍漫不经心。
      铃使大失所望。
      “唉,真无趣,果然还是不该对你的反应抱有什么期待啊。”
      “抱歉。”
      “......”
      江愍不知道铃使是怎么得出他表情有变的结论的,实际上,他的心绪十分平静。明明是当局者,他却比景行这个旁观者还要冷静些。
      他已经很少回想起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比起凡人,长生种虽然有着极其漫长的生命,却并不会在记忆上占据什么优势,相反,或许这是劣势所在。
      当时间无限地向后延展,再怎么刻骨铭心的事也会变成微不足道的回忆,偶尔想起来,一笑也便过去了。
      他的确曾囿于亲情的樊笼,十三四岁的少年自怨自艾于父亲看似有失偏颇的对待,而当他终于理解其深意时,斯人早已逝去,一抔黄土之上,只余野草萋萋。
      他觉得这会是自己一生的梦魇,可两世蹉跎,蓦然回首,却惊觉已经快要记不清江信的容貌了。
      不必再抱着那些陈年旧事反复咀嚼伤春悲秋了,算了吧。
      大概世上的所有意难平,左不过两种结局,算了,抑或是忘了。
      但他知道阿行是很在意这些的,并非那种刻意的探究,只是很想多了解他一些。
      这场溯洄省了他从头讲起的功夫。
      只是不知他在知晓一切后究竟会用什么眼光再来看待他。
      江愍瞥了一眼魂香,已经燃到第二炷了。
      溯洄这种幻术对施术者的要求极高,不光他从未动用过,也不曾亲眼见过他人施放,是以他的了解也充其量纸上谈兵,但他本能觉得这魂香燃得有问题。
      速度有问题。
      时快时慢,有时甚至会停下,就像有人在刻意控制一样。
      溯洄一旦展开,施术人就再难插手其中了,它几乎是生出了自我意识一般自有一套规则维持其稳定,除了溯洄的主人外,闯入其中的人可以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只要明面上遵循着规则旁观就不会有事,但擅动魂香这种事,一旦做了必遭反噬,铃使根本不急于一时,不必多此一举。
      但现在是两个溯洄叠在一起,局势实在难说。
      是景行吗?
      也只能是他,不论主动还是被动,只有他自己做得到。
      江愍总觉得好像漏了什么,自始至终都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
      你想要做什么,阿行?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 33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51188/3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