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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花(三)
后来,他们真的都离开了南海。
回南海最频繁的,也真的只有黎语一个人。
但也正是因为她会常常回去,才有机会赶在临别之际见过温奶奶最后一面。
她会永远记得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记得那具苍老的,安详躺在床上的遗体,记得最后那天清晨震耳连天的哀乐,焚烧炉里炽热刺眼的火光。
也记得,她最后放在温奶奶墓碑前的荼蘼花。
她缓声说:“奶奶是在我们大二那年的寒假走的,那是我回南海的第三天。头一天下午我才去过福利院,她还和我说起你。当时,我也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
“不过她是在梦里走的,没去医院受罪。丧事是王叔刘姨他们一起帮忙操办的,我和妈妈去送了她最后一程。”
三年前回南海的时候,温言听王叔说过这些。
但听黎语再说一遍,感觉又变得不一样。
当时更多的感受好像是迟钝、恍惚,大脑似乎接受不了这样过分沉痛的信息,所以自觉屏蔽了所有感官,让他短时间内没有任何感受,甚至还能和王叔轻松地聊上几句。
一直到他和王叔分开后,身体才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眼泪夺眶而出,心脏被强力地挤压到疼痛,口鼻就像被封住了,连呼吸都痛。
他不是没想过这样的可能。
但却是在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离开错过了多少。
而现在,他的感受更像是被尖锐的针尖细细密密地扎,尽管扎得都不深,只会在皮肤表层留下小小的针眼,连一丝血都见不到,但抵不过长久而不间断的刺痛,让人无法忽略。
他握紧了方向盘,声音滞涩,“我那时候在美国……回不来。”
“我猜也是。”
黎语低声说:“如果你可以早点回去,你一定不会拖到三年前。奶奶会理解你的,看到你现在这么好,她在天上肯定也很欣慰。”
“……是啊。”温言也这样安慰自己。
或许是忽然说起更加令人惆怅的话题,黎语对姥姥姥爷的担忧被冲淡了几分,没再像之前那样坐立不安了。
快到人民医院时,温言提前问了姥姥姥爷的喜好,在外面的水果店门口停下车,买了点姥姥姥爷爱吃的橙子和猕猴桃,然后又去隔壁买了箱牛奶提上来。
黎语没跟他一起下去,隔着车窗看他双手都提满了,才意识到他马上就要去见姥姥姥爷了。
……
好突然,这算见家长吗?
黎语迟缓地眨了眨眼,温言上车的动作落在她眼里,就突然变成了慢动作放映,像树懒先生一样慢吞吞地坐上来,再慢吞吞地开口:“在发呆吗?”
“啪。”
慢动作特效忽然一下被撤销了。
黎语感觉从心底漫上了一些隐秘的欢喜,又压过了之前的惆怅。
她忽然想开了。
过去的事难免存在一些难以弥补的遗憾,但他们现在既不缺钱又不缺时间,也不在医疗资源相对匮乏的南海,尽管过程有些曲折,可姥姥姥爷都已经住进医院了,还有什么好不安的呢?
她看着温言笑起来,嘴角漾起小小的梨涡,“我在想,我姥姥姥爷会很喜欢你的。”
温言失笑,“你这样说我会自信的。”
黎语摇头,“自信一点很好呀,我姥姥姥爷都很好的,就是有时候脾气有点急而已。”
不知道她怎么突然一下心情就变好了,但总归不是件坏事,温言抑制住想要牵她手的冲动,笑着说:“那我争取不做让他们脾气急的人。”
他挂上D档,跟着周围的车流缓慢进入人民医院停车场。
郑玉京很早就在家庭群里发过姥姥姥爷的病房号了,护士考虑到他们是一对老夫妻,又都有心脏上的毛病,把他们安排进了同一间病房,这样也方便家属照应。
黎语整理出来的东西不少,加上温言刚才买的水果和牛奶,他们手里都满满当当的。
到门口的时候,她特地核对了挂在门口的信息卡,里面也传来了姥姥姥爷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倒是郑玉京安安静静的,一直都没有说话。
“我进去了?”
她回头看了眼温言,见他轻轻颔首,便轻轻敲了下房门,直接进去了。
其实温言很紧张,毕竟这是黎语的亲人。
以前第一次见郑玉京的时候,他心里还没那么多想法,只把郑玉京当作需要尊敬的同学家长,所以没有什么压力,很自然地就熟悉起来了。但现在他和黎语显然早已不是普通的老同学关系,她家人对他的看法也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更何况,他们之间有过那样遗憾的过去。
他现在的家庭环境还那么复杂。
温言手心有些出汗,不自觉抓紧了行李箱的拉杆,在跟着黎语走进去的时候,仿佛听到了自己简直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的。
原来,小时候写作文时常用的那些比喻句是真的,心跳真的会剧烈到像打鼓一样。好像本硕时期参加各种竞赛答辩的时候,还有代表卢米勒斯在国外医疗科技峰会等重大场合上进行公开发言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紧张。
思维在回忆和对未来的假象中跳跃,他在心里模拟了几遍简短的自我介绍。
不过他刚看到两位坐在病床上的老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姥爷就先问了,“这是温言?”
黎语把带过来的东西先放到地上,坐到床边来,“是呀,他今天一早就在店里给我帮忙了,是他开车陪我回家收拾东西,再把我送过来的。他还给你们买了水果和牛奶呢。”
她有意帮温言多说些好话,再和温言解释:“前几天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们有说到你。”
难怪姥爷知道他。
温言了然,像想象中一样恭敬地鞠躬,向两位老人问好,“姥姥姥爷好,我叫温言,是黎语的高中同学。水果买得不多,就是些香蕉和猕猴桃,待会儿我给你们拿去削了。”
他长相就是很温和的,面部线条流畅,但没有特别明显的棱角。而且他总是脸上带着笑,这会儿又笑得真心,很容易让长辈心生好感。
“你好你好,小伙长得俊啊。”
姥姥乐呵呵地打了个招呼,见他真要去削猕猴桃了又急忙拦下他。
“你这也太客气了,你有心来看看我们,我们就很高兴了,哪能让你去做事?小语你把那椅子拖过来让小温坐着,我去把猕猴桃拿去削了,我们一起吃。”
温言不会等着黎语来给他拖椅子,自己就把椅子搬到了床边上。
黎语也不可能真让姥姥去削猕猴桃,眼看着她从抽屉里拿了把多功能小刀出来,黎语把姥姥拦下,“现在你是病人,你和姥爷都要好好卧床休息,认真配合医生治疗。”
“妈你就坐着吧,事儿都交给我们干就是了。”郑玉京也说。
这会儿就成了姥姥拗不过她们,不得已回到床上,无奈地看着黎语先拿了湿纸巾擦拭小刀,然后从带过来的行李箱里拿了个饭盒出来。
“小语和她妈妈一个样,长大了就爱管着我们了。”
姥姥脸上带笑,其实也享受着被管。
郑玉京在储物柜旁边替姥姥姥爷清理带过来的衣物,说:“那也得你们肯听不是吗?得亏是温言来了,要不然就削个猕猴桃的事,你俩都不知道得和我们犟多久。”
“哎呀,我这就是住院调养几天,又不是不能下床,什么事都做不了啊?”
姥姥反驳完,停顿了一下,温言顺势接话说:“黎语和阿姨是关心你们,不想让你们劳累。”
“我们知道。”姥爷在一旁咕咕哝哝地说。
姥姥也摆着一张不乐意的脸,但嘴角早就不动声色扬了起来,又有意识把话题往温言身上扯,“唉,不说我们了。小温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这问题倒是好回答,温言在这方面有些信心,暗自松了口气,笑说:“前几年和朋友一起创业开了家公司,主营业务是研发医疗器械,目前做得还行。”
“何止是还行,卢米勒斯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医疗企业了。”
黎语说完,郑玉京又接着说:“说不准咱们接下来治疗用的那些仪器,都是温言公司研发的。”
一听这话,姥爷对温言的事业发展有了点客观的概念,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两眼,“小温能把公司做到这个地步很厉害啊。怎么都没听小语之前提起过?你们以前应该挺好吧?”
重点来了。
温言早预想过他们会问起这些,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他始终觉得愧疚,以至于真要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会难以启齿,“是这样的,我高二那年搬离南海——”
“都是以前的事了,不用问这么细吧?”黎语猛然抬起头来。
姥爷却只当黎语在护着他,再多的也想不到,坚持问下去,“是家里长辈工作问题,离开南海了?”
温言也没想过隐瞒,说:“不是,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高二那年被我亲生父亲找到就跟着他离开南海了。后来又因为一些别的原因,这些年都没有和黎语联系,直到上个月黎语承接了我们公司三周年庆的花艺布置,我们才联系上。”
“……”
两位老人一下就沉默了。
他们这下倒是明白黎语为什么不让问了,心里后悔着不该说那么多。
但不说话又难免冷场,姥姥和姥爷对视了一眼,看到彼此满脸的尴尬,最后是姥姥讪讪笑了声,说:“好不容易找到你,你爸爸妈妈肯定高兴。”
“他们……”
黎语没听下去,放下手头的猕猴桃,问:“那个……猕猴桃要切片吗?还是直接拿着吃?”
他们家一般都是切片拿牙签吃的。
这纯属转移话题。
郑玉京配合她说:“切片吧,拿牙签吃方便点,有带牙签过来吧?”
“诶,带了一小包。”
黎语应了声,背对着温言给姥姥姥爷使了个眼色。
也怪时机不对。
要是早想到今天会见面,她提前和姥姥姥爷打个预防针,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不过姥姥姥爷也意识到温言的亲生家庭不好了,没再轻易开口提问。
而且当他们到温言真诚的双眼,从中也不难看出他的紧张与忐忑,明显是很在意他们的看法,和当年黎康靖第一次来见他们时一样。
但这背景比黎康靖还……
唉,怎么就这样呢?
姥姥姥爷在心里头叹了又叹,他们当年对黎康靖本人没有什么意见,尽管不赞同郑玉京和他在一起,但也从来没有当面为难过他。
如今对温言也是一样。
姥爷思忖片刻,给大家都找了个台阶下,“不过小温看着就板正,以前要是我们班上的孩子都这样,那得多省心。”
听着话题总算离开了温言的家事,黎语松了口气,说:“他以前是化学课代表,成绩也很好的,后来一直在国外留学,还拿过很多竞赛奖项的。”
温言谦逊说道:“还好,黎语高中成绩比我好,也比我更均衡,我主要是化学成绩最好。”
“还好啦,就是每次排名比他高一两名而已。”
黎语有点不好意思,拿手肘轻轻撞了下温言的胳膊,和他介绍:“我姥姥姥爷都当了一辈子的高中化学老师呢。”
温言明白她的意思,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就着化学和两位老人又聊了好久。
期间他还有注意到姥姥时常看黎语几眼,接着又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猜想姥姥大概是有话要说,碍着他在场不好开口,所以寻了个机会起身。
“对了,我刚才看主治医生名字有些眼熟,正好我们公司和人民医院也有些项目上的合作。我去和主治医生聊聊,也好具体了解一下姥姥姥爷的情况,到时候说不准能帮上些忙。”
姥姥姥爷连忙道谢:“这怎么好意思,真是太麻烦你了。”
“小事。”
温言笑了笑,很快出了病房。
姥姥终于把憋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小语啊,温言目前看着确实是个懂礼数、有出息、有能力的好孩子,就是这家庭真不好说。这种家庭,以后容易吃亏的,你要慎重考虑才行。”
黎语知道姥姥的一片苦心,低声说:“你想太远了。”
“这种事必须多想,必须想远点才行。说实话,还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陈爷爷他家孙子更好点,不谈别的,至少他知根知底,家庭和睦啊。”
已经有郑玉京和黎康靖的先例在前,姥姥不想伤了黎语的心,话没说很重,还补了句:“你要不想谈对象,我就不多说了。你要是想谈,你可以和那孩子试着接触一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我不想。而且我和温言现在不是那种关系,你们别想了。”
黎语不想谈这些,拿着饭盒起身,“我去把碗洗了。”
进了厕所,她打开水龙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听到郑玉京隐隐约约的声音:“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们就少插些手,多给小语存些钱就是了。横竖温言的亲生家庭不差钱,自己也会挣钱,也算是我看着走到今天的,总不至于贪我们这点三瓜两枣。”
“他亲生家庭什么情况?”
“他亲生父亲是豪政的江董。”
“那个做房地产的豪政?”
“嘶,更容易吃亏了。”
……
他们低声交谈起来,不外乎都是在为她着想。
黎语都很能理解。
只是姥姥的话又提醒她了。
即便她和温言能越过彼此心里的那道坎,江庭礼也一定会再一次投出反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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