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梦

　　深夜的江面上映着对面灯火通明的大楼，还有孤高的寒月。光彩陆离的霓虹灯闪烁不止，折射到了纪钦远的眸中，望向沈栝时的眼睛带着光芒。

　　“我想说的是……沈栝，我其实很开心，这些年来你能陪着我。也很庆幸……我们能够相遇。曾经的遗憾，都已经过去，是我一直无法释怀……但自从你出现了之后，这种心情已经被我遗忘了很久。”
　　纪钦远从不擅于抒情，但他今晚却格外想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沈栝听后由衷地笑了笑，他同样不擅长，或者说不喜欢刻意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一直以来，他与纪钦远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我和你……我也是这么想的。能够认识你，也是这么多年来我认为最幸运的事。”
　　沈栝的声音听起来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是早已知晓，亦或是已经将这话听了成千上万遍般。

　　纪钦远还是第一次听到沈栝正面对他这么说，听后便捧腹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梨涡隐现，一如当初遗忘了悲凉往事后的痛快。
　　纪钦远停下了脚步，又拉着沈栝跑到了距离江面最近的滨江路上，隔着木纹栏杆，在这条静默寂寥的路上望着微泛波澜却闪着细碎光芒的江面。

　　江环桥横跨了两个城区，桥面在许多盏桥灯的点缀下显得耀眼夺目，从此处望去像是一条光带。离他们不远处的办公大楼仍灯火通明，楼下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斑离繁华。
　　吹着徐徐江风，纪钦远不由得怀疑此处的宁静是否与对面全然隔离，他和沈栝正身处异世界。

　　月色的清晖落入江畔，柔光洒在二人身侧，纪钦远顺着习习凉风朝沈栝偏头。沈栝此时也不再多言，只静静地观赏，万家灯火明，月影清江中，夜雾朦胧升……这一切皆纳入他的眼中，融成了星月清晖般澄澈。
　　这是梦吗？纪钦远想。无论是人还是景，都和在梦里一般迷幻美好。

　　“沈栝，我们有多久……”纪钦远说话时将目光从沈栝的脸上移开，投向了渺茫的大楼，眼里充满光芒。“多久没有再像今晚这样，特地出来吹江风了？”
　　沈栝知道他想问的不是这个，闻言却还是看向他，认真地点点头，回他：“很久。”

　　“久到我们已经记不清上次是什么时候了，”纪钦远侧头浅笑，“对吗？”
　　沈栝仍是点点头，却凝视着江面，等纪钦远主动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纪钦远今晚如同一个话痨，不断回忆着他们的往事。听到有趣之处，沈栝也会笑出来，点头赞同，接下纪钦远遗落的细节……
　　但到最后，纪钦远也没有提起那件事，更没有说出那句话。

　　-七年后。
　　再次漫步于滨江路，早已物是人非，昔日的亦繁华不复。仅仅不到十年时间，这儿已经变成了老城区，四处衰败破落，却无不残留着曾经富丽堂皇的证据，反而为此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丰富了历史的厚重感。

　　酒吧重逢后，纪钦远不由分说地把他带了出来，甚至忘了拿上自己的西装外套，便匆匆让沈栝开车把他带到了这儿。但一路上他并不言语。
　　沈栝……竟然真的回来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他找了六年的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从前他想过千千万万种重逢，却没想到竟是这样。而天天萦绕在他心中的问题，这时竟一个也问不出口。即使又有万分想问这些年来的经历，当年不辞而别的理由……他都忍住了。
　　不知从何问起。

　　借着车窗的映像，他认真观摩着沈栝的侧脸。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他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模样，却褪去了几分青涩。
　　帽檐下淡漠疏离的面孔仿佛罩上了一层薄淡的寒霜，仍是那副不染俗世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栝不时也会侧头看他，所幸他匆匆一眼看到的只是车窗，并未被沈栝看到他现在的模样。
　　怎样呢？大概快要哭出来了吧。他觉得鼻头很酸，是强忍着泪水的缘故。在沈栝看不见的地方，他努力眨着眼睛，让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始终无法落下。

　　下车后，他与沈栝相对无言。纪钦远走哪，沈栝都会默契地跟在身旁。就像小时候那样，沈栝总像他的保镖。

　　今天海州市反常的寒风阵阵袭来，吹到只穿着单薄衬衫的纪钦远身上，突如其来的温差，让向来怕冷的他立刻打了个寒噤。
　　他咬牙忍着哆嗦，担心自己会露出狼狈的模样。但下一秒，沈栝便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他身上，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要不今天我先送你回家？”

　　这里是在江边，江风自然很大。这条路上除了他们，只有不过寥寥几人。其他人都不是来这散步的，只是路过而已。
　　毕竟谁有如此“闲情雅致”，要在今夜这样寒风凛冽的江边散步呢？

　　感受到从肩膀处传来的温暖，身体的本能是留住它，纪钦远怔愣了几秒。现在沈栝把外套脱了下来，他才看到沈栝手上并没有那串手绳了，不觉有些生气，立刻又把沈栝的衣服扯下来还给了他。
　　像是在和他置气般，直言道：“不要。”

　　沈栝不知道纪钦远内心的情绪波动，只能接住纪钦远扔过来的衣服，不再继续言语。他微微侧头，脸上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全然失了平日里的冷冽，而像一只做错事后耸拉着尾巴的大金毛。
　　纪钦远突然停下了脚步，又似自嘲般转头对沈栝问道：“你是又想把我送回去，再像当年一样，和我撇清关系，不辞而别吗？”

　　“我没……”沈栝说着又低下了头，他知道当年的事是他的错，纪钦远生气也是应该的。但他现在还无法承诺不会再次离开。
　　“对不起。”

　　纪钦远见沈栝并没有解释清楚的打算，下意识地咬了咬唇。二人沉默了半晌，纪钦远才镇静了些，开口问道：“沈栝，这些年的事，你不打算说了吗？”
　　沈栝垂下眼帘，依旧是带着愧色回他：“对不起。但当年的事太复杂，现在也没有说的必要。……”

　　“汪汪！”
　　这时一只脱了项圈上绳索束缚的大狗狗朝他们冲了过来，见到他们也丝毫不惧，速度不减半分。等他们反应过来时，那只白毛狗已经快到他们面前了。

　　纪钦远眼疾手快地拉过沈栝，而他自己被吓到后也没站稳，二人跌跌撞撞，所幸倒在了一旁的草地上。眼见要倒下时，沈栝迅速抱住纪钦远，护住了他的头，最后纪钦远倒在了他的身上。
　　纪钦远被这突如其来摔跤给吓懵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外边被绊倒。沈栝的手还覆在他的头上，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沈栝、唔……你没事吧？！”
　　纪钦远也不再计较沈栝刚刚的话，听到身下沈栝的声音后连忙随手撑着旁边的灌木丛起身，却不料自己的手在摔下时大概也被扭了，右手撑起时的一刹那他才产生了剧烈的痛感。
　　但他这会更担心刚刚被他重重压下的沈栝，这个草坪应该是很久没被打扫过了，四周杂草遍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没事，你呢？”
　　沈栝支撑着坐了起来，去察看纪钦远身上有没有伤。

　　“我能有什么事啊！让我看看你的背……”
　　纪钦远有些急促，他刚刚明明听到沈栝被痛得闷哼了，如果不是严重的伤，沈栝绝不会出声。
　　何况沈栝现在也只穿着单薄的短袖，若是这草坪里有什么石头或者其他东西硌住了……纪钦远心底万分自责，如果不是为了他，沈栝也不会脱外套，更不会今晚遇上这种事……

　　他跪坐在草坪上，十分慌乱地想掏出手机照明，又半起身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拉过沈栝，越过他的肩膀去看。
　　“我没事。”
　　沈栝拉住他的手想制止他，而抓住的恰好是右手，纪钦远顿时哆嗦了一下，痛得差点叫出声。
　　“嗯哼……”

　　沈栝也立刻察觉到了异常，放开了他的右臂，厉色问道：“手怎么了？扭伤了？！”
　　“没……不是什么大事，你先让我看看你。”纪钦远还是执着地躲开了，不让沈栝检查他手臂，只用左手去察看沈栝的背。

　　沈栝知道自己是拗不过纪钦远了，只得主动撩起上衣，敷衍地让纪钦远看了一下又立刻放下。“好了吗？我说了没事。先让我看看你右手怎么回事……”
　　可只是那么看一眼，纪钦远也被吓住了。哪里是没事，分明这么严重！沈栝的衣服后面已经被划破了不少处，还有部分沁着血迹，明显是被锐物划伤的……
　　他在那瞬间还看到了在沈栝背上的不少伤痕，还有很多处已经血肉模糊了……这么看来，这草坪里不仅有石头，还有玻璃渣之类的尖锐物？！

　　“去医院吧。”纪钦远半跪在杂草丛生的灌木丛里，沉声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颤抖。

　　到了医院门口，沈栝却有些犹豫，逐渐放缓了脚步。最后他叫住了纪钦远，说道：“你进去检查治疗，我就在门口等你。”
　　“什么？沈栝，别闹了。我来医院就是让你清理伤口的，我一个人去做什么？……快走吧，现在不是和我闹别扭的时候。”

　　沈栝还是站在原地，看着纪钦远越来越阴鹜的眼神，他最后还是妥协了。他压低了帽檐，戴好口罩后才和纪钦远一起往里走。
　　“为什么要遮那么严实？”
　　见沈栝从回来后便一直伪装，纪钦远问他。

　　沈栝迟疑了下，还是说：“有帮人最近在找我，但我不会跟他们离开的……我也是前几天才到这里的。”
　　他来海州市的目的不言而喻，只是没想到，找了几天也没找到的人，最后竟然在酒吧遇见了。而他当时只是为了甩掉跟踪他的那帮人才躲进了人多嘈杂的酒吧。

　　“带走你？谁？！”
　　听到“离开”二字，纪钦远睫毛抖动了下，立刻站住了，拉着沈栝狠声问道。他平日里如阳光般温暖的琥珀色眸子里这会却闪出暴戾的凶光，一股寒意霎时在他周身蔓延开来。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看着沈栝说道：“管他是谁！都别想带走你。沈栝……你要是再敢不辞而别，我就把你关起来。”
　　随后他又垂下眼睑，语气开始变得有些微弱：“……我是认真的，你不能再离开了。……”

　　这是沈栝从未见过的纪钦远……在从前，即使纪钦远再生气，他也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似狠戾。
　　而如今，纪钦远眸子里透出的却像是能把人撕碎的冷冽，让人不寒而栗。他怔愣了几秒，看向纪钦远时带着迟疑，那仿佛像在看陌生人。
　　“那些人……”沈栝垂眸，温声道：“我不会让他们接触到你的。我也不会……再不辞而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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