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都督受屈陈情理,丞相问诘断曲直
一路上起早贪黑紧赶慢赶,张翼终于回到了成都自己的家中。果然和自己担心的一样,房屋的围墙有好几处破损,东北角的前脚已经坍塌下去,窗扇也脱了几扇。
屋前冷清。张翼下了马,推开大门,只听到刺耳的一声“嘎……”他走进院子,院中凹凸不平的地砖之间长出高高的杂草,没有人来往的痕迹。张翼心中暗暗吃了一惊。难道妻子和儿女尚未到家?不可能啊。按时间来算他们应该到了好几天了。难道路上遇到了强盗?更不可能了。这些年蜀汉国强民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少有听说强盗出没,更别说还有官兵护送。张翼惴惴不安地走过第一道门,穿过布满灰尘的堂屋,走过破败残敝的内院,一眼瞅见他的大女儿端着一个空盘子从里屋出来。
张翼忙叫了一声:“瑞儿,好孩子,爹回来了!”女儿也看见他,惊喜地冲上来,抱住他,叫了一声“爹!”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爹,您可回来了。娘生病了,在里屋躺着,我刚刚给她热了点粥,等凉一点给她喝。”张翼一听,忙说:“好孩子,难为你了,现在爹回来,别担心。”
张翼进到屋里一看,妻子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大床上,儿子和小女儿都在边上坐着,满脸愁容。等看清是爹爹来了,才高兴起来,跑过来抱着他。张翼抱起小女儿,孩子以往红扑扑的脸变成青灰色。他心疼地问:“幺女,这几天,你们过得怎么样?娘病了,你们吃的是啥?”小女儿一脸委屈,说:“娘给我们做吃的,后来娘病了,姐姐给我们煮粥喝。我还是饿。”张翼心中一阵难过。回头看看自己的大女儿。瑞儿才十二岁,生下来就养尊处优的一个大小姐,现在也会煮粥给弟弟妹妹喝了。他看了一眼床边的那碗粥,有些发黄,似乎能闻到一股焦糊味。
张翼的心拧到了一处。自己忙于国事,可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受苦了。他问女儿:“娘生病了,有没有请大夫来看看?”女儿摇摇头。又问:“家里的佣人呢?”女儿说:“我们自从到家以后,家里的佣人都走了。娘自己给我们做饭吃,又常常哭,昨天就病倒了。”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弟弟妹妹也跟着嚎啕大哭。张翼的脑袋被这哭声震得嗡嗡作响,心中又是急,又是气,又是难过。
昏睡中的妻子听到哭声,睁开眼睛,身子半坐起来,说:“怎么啦?孩子们?”张翼忙过来,说:“夫人,是我回来了。你感觉如何?”妻子张着嘴愣了一会,才看清是自己的丈夫站在旁边。她一激动,眼泪也淌了下来:“先生,你回来了。我……”她一时觉得天旋地转,赶紧闭上眼睛,倒在床上,任凭张翼再问,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妻子才缓过劲了,对着张翼大哭起来。往日尊容显贵的地位,一呼百诺的威严,却因为丞相的一道手令而烟消云散。如今面对自己的,只有这冷冷清清的旧屋。妻子的抽泣声音终于渐渐停止下来,张翼忙招呼瑞儿:“瑞儿,乖孩子,别哭了。爹这就去给娘请大夫。你招呼着弟弟妹妹,爹一会就回来,”瑞儿抽抽嗒嗒地,点头答应。张翼这才急急忙忙地转身走出大门,将门“吱呀”一声带上。
张翼记得穿出这条小巷,从大街往东行,就是东门菜场。菜场里有一家中医铺,开着一个小药房。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这家店还在不在?
张翼按着自己的记忆,走到通往东门菜场的大街。这街道的变化可太大了。道路四通八达,夹道树郁郁葱葱,民房节次鳞比,飞檐画栋,而东门市场的变化更让他大吃一惊。记忆中那个又窄又暗的市场,已经拓宽了,延伸了,店铺一个接一个,商品精巧艳丽,货物堆积如山,更有不少是以前没见过的新奇之物。张翼看得眼花缭乱,不留神与对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二十多岁,瘦小个,头上斜斜地戴顶软帽,边缘的油渍黑得发亮,一只眼睛还有些浮肿。他大叫一声:“你这人走路倒是看着点!”张翼忙说了一声:“对不住。”那小伙子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张翼,旁边卖肉的摊主失口叫喊了一句,说:“哎哟,这不是张翼都督大人吗?前几天我就听人说,张大人被调回成都了,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着。”那年轻人一听,脸上的怒气就平息下去,脸上显出讪讪的笑容。摊主又转过头对小伙子斥责道:“小阿丁,你乱嚷些什么?这位张翼大人,从前可是在这里做官,得到诸葛丞相提拔的。想当年你爹想在他的门下做事,都没有找到机会。你怎么敢这样朝他嚷嚷,还不赶快赔罪?”张翼忙说:“啊不敢当,我这次回来成都述职待命,前途未卜,还是不要再称我为‘大人’。我先走一步,家里还有事。”
那被称为“小阿丁”的年轻人听了这话,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原来是回来待罪受罚的人。幸好我爹当年没有跟你做事,要不然,还不是跟着遭秧,什么‘大人’,呸!”说着,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抬着头斜着眼挑衅地看着张翼。张翼气的没办法,可想到自己还得赶快到中医铺去,不能耽搁,只好不理会,转身朝前走去。
中医铺还在街角的位置,不过比以前宽大得多,门面也修得很齐整,伙计们进进出出地忙着捡药、配药,招呼客人。偌大的一个药铺,经营得井井有条。当下张翼请了大夫到家里,开了药,大夫吩咐说:“不碍事,这是急火攻心,吃两付消火的药,静心休息就好。”
听了这话,张翼担着的心才算放下。送走了大夫,他又回到街上买点热食,回到家,让孩子们吃了顿饱饭。孩子们吃得可真香,油抹在脸上,也顾不上了。张翼又是难过,又觉得好笑,在总督府享受那些精致的饭菜时,也没见他们这么高兴过。同时又有些心酸,这三个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孩子,以前哪曾受过这样的饿?唉,不过十来天的功夫,那总督府的日子,想起来竟似黄粱一梦。
吃完饭,给妻子熬了药,让她服下,又给孩子们烧水洗了睡觉。乖巧的瑞儿开始成为他的好帮手,招呼弟弟妹妹上床休息。三个孩子挤在一张草草铺就的床上,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
张翼自己在外屋和里屋转了几圈,这几间房屋,只有里屋勉强收拾出来住。屋子东侧的窗子有一扇已经破了,用纸糊上,夜风还是从边缝渗进来。张翼找到块木板,将窗洞封上,这样半夜不至于太冷。
房间里蛛丝高悬,灰尘漫布。妻子这几年习惯指使侍女下人做事,再让她重新操持家务,看来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地适应。张翼想,等我的官司了解后,再请两个小工帮她把房子收拾整理一下,另外请人把破损之处重新修补一下,就算能够稳定一段时间了。在此之前,一家人只能暂时忍耐一下了。
张翼心里沉甸甸的。未来会怎样,自己以后怎样谋生,一点头绪都没有。自己在成都只有几个远房亲戚,至今都没有露面,以后更是难以指望。在朝中当官时就没有几个朋友,现在自己被丞相罢黜,这些朋友,只怕不敢来往。躺在床上,张翼又想起这个问题:“我为官勤勤恳恳,为什么丞相因一时失利,将我解职召回成都?”
迷迷糊糊之中,“啊”的一声尖叫,将张翼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四周还是黑沉沉的夜。瑞儿的哭泣声从小床上传过来。张翼忙起身来到床前,问瑞儿怎么回事?瑞儿哭着说:“有一只老鼠钻到我被窝里,又跑掉了。”张翼一想,可不是,这房子长期没有人住,已成了老鼠的窝了。他四下里听听,没有听到更多的动静,就安慰瑞儿说:“乖女儿,别哭了,快接着睡,爹爹来打老鼠。”瑞儿听爹爹这么一说,乖乖地安定下来,抹了抹眼泪,闭上眼,很快又睡着了。
张翼没法再睡了。他担心老鼠会伤着孩子,特别是幺女儿。幺女儿和儿子睡得沉沉的,一点都没被吵着。就连妻子,也只是翻了个身,转头又睡着了。
张翼又想起白天吃剩下的食物。睡前只是草草地收了一下,现在看来得装好,否则就变成老鼠的美餐。他站起来,走到墙边,一眼看到那个装炒面的袋子挂在墙上。张翼伸手抓住袋口,想把袋子扎紧,猛地觉得袋子里有异样。好几个小东西在袋子里往上撞,想从被手捏住的袋口出来。他反应过来,袋子里已经钻进了老鼠,不是一只,而是有好几只。
张翼大惊之下,第一反应是把手收回来,但理智阻止了他。他紧紧地捏着袋子口,另一只手拿了火钳,在院子里将老鼠一个个地处理掉。回到屋里,心里才觉得放心一点。他靠着床头休息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任何动静,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这次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双肩感到一阵疼痛,张翼才醒过来,只觉得左右两只肩膀似有千斤重。他睁开双眼,周围依然一片漆黑,毫无光亮,过了好一会儿,他试着移动双肩,才发现肩膀上缠着硕重的铁链,他一着急,“嘡啷啷”,铁链发出沉重的声音,却丝毫没有松动。张翼试着动一动脚,脚上的铁链在地板上拖动,又是一阵刺耳的金属声,双脚却也难以动弹。在黑暗中,有声音传过来:“张翼,丞相有令,将你锁入死牢之中候审。”
张翼一惊之下,汗毛直立,大叫一声,这才发现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尽管如此,自己的背上已被汗水浸湿,一片冰凉,两个肩膀一直露在被子外面,被夜风吹得麻木,难以动弹。
这时已是天光大亮。经过半夜的折腾,张翼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勉强爬起来,给孩子们做点吃的,又将药热一下,让妻子服了。自己准备梳洗了出门。胳臂不方便,就只能胡乱理一下头发,然后急急忙忙地往相府赶去。
此时,丞相刚刚从朝中回到府上,听说张翼在府门外复命,就对众人说:“我已按照大家的意见,将张翼召回成都问责。张翼是我所任命之人,如今他平叛不力,我准备命人问明情况,若属实无误,就将其解职,不再录用,不知诸位还有何话说?”杨仪在旁边说:“召回张翼的命令早已发出,张翼今日才到府上回命,算来已晚了三日。误期三日,若不加以处置,恐怕难以服众。”刘琰点头说:“按军令,无故误期,实属慢军,慢军当斩!”丞相说:“张翼是一心为公之人,我猜他误期之举,一定事出有因。不过既然你们这么说,那就由刘琰将军问清其误期的原由,全权处置。只有一点,若张翼真是死罪难免,需先送我审阅,再做决定。”刘琰站起身来,向丞相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张翼是被相府的人抬回家的。刘琰将军听了张翼的陈诉之后,斥责他“满口谎言”,将他责打四十军棍,还恨恨地说,待日后马忠将军战报回来,再做决断。回到家中,妻子见到他痛苦的样子,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她咬牙切齿地说:“丞相做事太不公平!你在那蛮荒之地辛辛苦苦地为他镇守边关,他却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你免职,如今还将你无故责打。早知道如此,我当初就应该和你呆在都督府,就算死在那里,也强过忍受这份屈辱!”张翼忍不住张口呻吟了一声,生气地说:“你这妇人,说起话怎么象那些蠢女人!丞相有恩于我,难道就不能责罚我吗?”
过了几日,相府的马齐参军和姚伷参军听说此事,很是为张翼担心,特地前来看望张翼。当年在汉中王府时,三人一起共事,交谊颇厚。张翼此时正在庭院中枯坐,形容憔悴,面色蜡黄,双肩僵硬,同时忍受着棍伤的折磨。不仔细看,真是难以相认。马齐和姚伷大为吃惊,又深深为他难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三人默默对坐一阵,还是张翼先开口:“今日得与二位相见,恍若隔世。想当年与二位共同效力汉中王府,踌躇满志。如今回想起来,可谓少年轻狂。怪只怪我当初选择入仕为官。若是我在农亩间耕作,或是在市井中学艺,说不定还能平平稳稳过此一生?想我为官多年,始终勤勤恳恳,丝毫不敢懈怠。谁料想如今祸从天降,身心疲惫,惶恐不安。唉!悔不当初,我若从未走进汉中王府该多好!”
马齐劝他说:“伯恭对国事一向尽心尽力,也正因为此,丞相才对你屡次升迁,直到担任都督一职,权重一方。你何苦为了一次处罚,而灰心丧气,怨天尤人?丞相历来处事公正,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今既然降罪于你,想必也是因为你犯下的过失。可是做地方长官,远离京城,独自为大,谁都难免有骄傲自满的时候。既然如此,张翼兄理应虚心认错,改过自新才是。丞相既能责罚于你,也能给你机会改过,既能因为过犯而罢黜,也会因为改过而重新启用。”
张翼摇着头说:“我满心苦楚怨恨,无处可说!丞相无端降怒于我,让我饱受折磨,我怎会口无怨言?丞相何不如定我死罪,让我早日脱离苦境,至少我内心清白。我张翼从未辜负丞相的教诲,勤恳做事,公正为官!马兄劝我谨慎言辞,休要抱怨,可我并非铜皮铁骨,能够背负重重压力而毫不退缩。枉是我们共事多年,马兄如今却一味将我指责,既不能体会我的苦衷,又不肯倾听我的解释。既如此,就请马兄指教,我张翼错在何处?如果马兄讲得有理,我就从此缄口,不再抱怨。”
“唉!人生真是艰难呐。我此刻头痛欲裂,身上痛楚不堪,如此下去真不知还能撑多久?若是来日不多,行将就木,不如就让我直抒胸臆,将愤怒和抱怨说出来,毫不隐讳。我也曾扪心自问,此次平叛,我并无大错,可丞相却如此苛责于我,却是为何?丞相对我心存不满,向我发泄雷霆之怒,我何以承担?也罢,就算我从此不再埋怨,忍气吞声,可如果丞相余怒未消,我依然不得安宁。我现今仅存的心愿,就是能在丞相面前,陈述我的理由,消除丞相的怒气,得到丞相的谅解,对我不再苛责。丞相睿智正直,我视他如师如父,我要恳请他主持公道,不然,我就算身赴九泉,也是心意难平!”
姚伷在一旁言道:“伯恭,你这样不停地抱怨,要一直到什么时候?丞相之所以罢黜你,将你召回成都复命,是因为你拒贼不力,怎么会事出无因?你延误时日回成都,怎能说自己没有过错?我劝你诚心认错改过,以后尽心做事不再懈怠,如此一来,丞相自然就宽恕于你,重新起用你。若是你一味地怨天尤人,只怕再难有回旋的余地了。”
张翼道:“姚参军你有所不知。当时我在任上,接到贼人反叛的消息,立即领兵迎敌,未敢片刻耽搁。所谓“拒贼不力”等,纯属流言。只是反贼凭借地势,拣小路夜遁而去,因而不能将其歼灭。然而带兵打仗,天时地利,何人能够掌控?在下不过中人之资,怎比得丞相知天文识地理,才智过人?丞相肩负举国之重,对外炫耀武力,对内建设德政,国库充盈,仓斌充实,民众勤俭,可谓功德圆满。在下智识粗浅,纵使竭尽全力,都会有不足,都会有过犯,都会离丞相的要求甚远。我之所以内心忧惧,实是担心丞相对我求全责备,对我期许过高。我自觉心力交瘁,生命如风中残烛,纵然我此刻停止抱怨,重新振奋精神,然而,内心的煎熬却又如何停止?”
“谣言无根,随风自起。如果丞相听信一面之词,定我有罪,我又何必枉自努力?我饱受委屈却无力伸冤,既不能与丞相分庭抗礼,更无法和他对簿公堂,只好在忧惧中忍气吞声。即使我坚信自身的清白,我也有口难辨。丞相彰善罚恶,也可能伤害无辜。但愿丞相从此将我疏远,不再如此严格审视我,更不要追究我的缺咎。”
“如果给我机会面见丞相,我要听他亲口指出我的过犯,向他申诉辩解,请他收回成命,不再苛责于我。丞相乃举国之重,其权势于我如泰山压顶,但我觉不退缩。我相信丞相的公平之心,他若听到我的申诉,绝不会让我妄担罪名,一定会还我清白。”
马齐忍不住接过话头:“伯恭如何说出这些糊涂话来?丞相治国,一向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公诚之心,有目共睹。你口口声声指责丞相,要和丞相对簿公堂,这岂不是飞蛾扑火,枉送性命?你何不诚心认错,痛改前非,或许还能再蒙丞相赏识、重用。”
张翼说:“我在朝野交友不多,可以倾诉肺腑的,也不过你两人。想不到今日你们却用这样空洞的话来蒙蔽我。我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我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们看,你们却一味偏袒丞相,用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来敷衍我。你们若遭此无妄之灾,难道也会这么想吗?你们若是言不由衷,就请免开尊口!”
“人生苦短,只不过一季光阴,不比树木,年年轮回,岁岁更新。我此生,立志跟随丞相麾下,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我或许有些小过犯,实指望丞相体谅、宽宥,或是容我改过。然而树欲静鸟雀扰之,秀于木而风欲催之,冬日困顿而冰雪逼之。如今谣言纷扰,乃至丞相降罪于我,我往昔的努力付诸东流,雄心壮志荡然无存,穷途末路之际,有何趣味再立于天地之间?”
“回想当初,真令我感慨万分!当初我刚到汉中王府,丞相谆谆教诲我,悉心栽培我,接下来那些年承蒙他的赏识,我官居要职,执掌一方。感激之余,我心中很清楚,如果我为官不仁,丞相绝不会纵容我。因此这些年来,我清正为官,廉洁自律,可依然不能消除谣言中伤。我殚精竭虑,公而忘私,依然不能平息丞相的怒气。早知道如此,当初丞相又何必格外厚待我这个刚入仕途的年轻人?如今我志趣索然,穷困潦倒,只愿丞相对我格外体恤,让我独自远逐,寄情余生于田亩之间。”
姚伷答话说:“伯恭,丞相以前赏识你,所以你得以一路升职,直至总督南中。可是有人说,你手握地方官员升降的权力,身居影响南中各族民生兴衰的要职,却以倨傲之心暴虐临下,导致叛乱骤起。继而你又轻敌冒进,导致平叛失利,使得战乱蔓延开来。丞相执法无私,功过分明,当然不能坐视你胡作非为而不加惩处。你竟如此固执己见,冥顽不化,只怕是取祸之道。”
张翼说:“你们频频地用话语折磨我,好似雪上加霜!有人做官投机取巧,取悦上司,压制百姓,却能安享荣华富贵,生前衣食锦绣,死后安享祭祀,儿孙满堂,家族显赫。我张翼不是这样的人,在任之时,除了官府供给,不敢有其他私自营生,为了安抚南中我不辞艰苦,为了平叛我不惜率军欲与贼人血战。唉,人心真是诡谲难测,奉之以蜜之甘饴,却视之如泥之污秽。那些无为的赃官,才是不义的人,他们才应该受到惩戒,从而心怀畏惧。”
“有人一辈子锦衣绣食,花天酒地,有人一辈子劳碌奔波,勉强活命,生活得痛苦不堪。我算是看透了这不公平的命运!我一心为公,如今却落得亲人不愿往来,朋友避而不见,妻子重病不起,孩子受饥挨饿,就连从前想在我门下做事的人,如今他的浪荡儿子都敢对我吐口水!我已经成为众人的笑柄,受人嫌弃。”
“我真想念从前的日子,那时候丞相看顾我,常常给我建议和鼓励,帮我度过许多困难的时刻。那时候我春风得意,家里平和温馨,多少达官贵人想与我结交!酒宴上我高居首位,我若未到场,无人敢率先开席。我赴任之时,多少人在我家门口等待,为我送行。我若接纳他们的礼物,他们就倍感荣光。我在都督府时,对下属严加约束,不致懈怠,对民众安抚怜悯,公正廉洁。南中百姓需要帮助种粮或修房的,我督促下属给予支持;年轻人想进入学堂的,我为他们提供资费;若有人横行乡里的,我一定为民做主,将他绳之以法。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当向丞相述职时,我该何以解释?”
“可如今我的尊严与地位尽失,身心饱受折磨,生命如同这暗淡下来的天空,黑夜降临。我仅有的想法,是到丞相面前辨明我的清白:为官时我从未在任上懈怠荒废,或欺压百姓,或制造冤案,或假公济私。如果我有其中任何一件恶行,就让我以命相抵!只是如今我已被定罪,此生只怕再也没有机会面见丞相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马嘶狗吠之声,接着有人在叫门。马齐让侍卫去问明来人,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声高喊:“丞相驾到!”,一队身佩刀剑的侍卫走在最前面,点着灯笼火把,把暗沉沉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然后看见丞相转进庭院,身后紧跟着刘琰将军和杨仪参军。
张翼等三人忙站起来躬身迎接,请丞相到大厅正中坐下。灯光下,丞相见三人各自怒容满面,就问姚伷是何缘由?姚伷也不隐瞒,将三个人的谈话向丞相陈述一遍。丞相目光炯炯地看着张翼。眉宇微锁,流露出威严儒雅,嘴唇紧闭,显示出刚毅坚定。
丞相开口道:“张翼,刚才你确实如此胡言乱语,混淆是非吗?是你要与我理论,讨回公道吗?那好,你准备好,待我问话于你。”
“先帝驾崩之初,尸骨未寒,南方就发生叛乱,四郡中有三郡被叛军占领,战火肆虐,民不聊生;同时北魏虎视眈眈,东吴与叛军勾结。在那危急关头,是谁决定与东吴结盟,与北魏抗衡,与南中叛军周旋、安抚?”
“南方平定以后,是谁制定了与南中结盟的政策?是谁决定在南中不留官,不留兵,让南中人自治?在南中根深蒂固的汉姓大族,多年来霸凌一方,无法无天,然而现在却被迁入内地,不敢不遵从国法,再不敢胡作非为;南中当地的勇士,天生在山野中奔跑猎射,不受任何羁绊,生性争恶斗狠,若是一言不合,必以性命相拼,至死不改。是谁设置世袭官爵封赏,让豪族出资聘请这些勇士为家丁,使他们愿意接受教化,进而成为北伐中的无挡飞军,冲锋陷阵,勇冠三军?乃至北魏的剽悍骑兵,身御高头大马,却对他们心存畏惧,望风而逃。”
“是谁设置了庲降都督一职,以加强对南中的管理?你当然知道是谁!是谁恢复了永昌郡的活力,让南方丝绸之路从此再次畅通?是谁命令在南方开始茶树养殖,世世代代造福一方?是谁派人在南中创建学校,让这块化外之地从此融入中原文化之中?”
“我再问你:怎样改进中原地区的农耕技术以运用在山区之中?在山区建房,应该怎样有效地利用地形,做到人、畜隔离,住、用两便?你可知道在山区修路最大的困难是什么?两山之间搭建桥梁,该如何设置支架、如何就地取材?”
“既然有人要与我辩论,那好,让我来听听他的高见,是否有可取之处?”
张翼埋下头,说:“在下内心惶恐之至,丞相所问之事,实在是无言以对。”
丞相接着说:“既然你要质疑我的公正,挑战我的权柄,以证明自己清白无辜,那好,抬起头来,做个堂堂男子汉,听我问话,好生回答。”
“雍闿举兵叛乱之初,杀害正昂太守,绑架了张裔太守,勾结东吴,封锁永昌,骄横而不可一世。当我带兵平叛时,尚未对阵,他的头颅就被其部下割下送进大营。你若也能有此威慑力量,我承认你可以与我分庭抗礼。”
“刘胄举兵叛乱时,你也曾带兵平叛,可为何徒劳无功,反而让其将战火蔓延到其它城镇,祸害民生?你若能为自己辩解,那好,且将个中缘由说来我听!”
张翼低着头,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带兵平叛前,副将李浩给自己的建议,自己当时一意孤行没有听从,事后证明李将军的见解确实有先见之明。唉,自己当时如果能够看清这一点,怎么会让贼人从容逃走?不但如此,自己还斥责李将军,不可推辞辛劳。现在想起来,自己实在是缺少远见、心胸狭窄。这个想法像一把利剑突然扎进他的心里,张翼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丞相停了一会,接着说:“蜀锦是我国最平常不过的商品。它从家家户户的机杼之中生产出来,在锦江水中洗濯之后,流光溢彩,艳丽非常。这样的蜀锦,将要南下通过云南到达印度洋出海远航,北上通过西域运送到中亚各国,往东通过长江水域抵达东吴各地,同时还有各路商人将它偷偷地运到魏国境内销售。正是这样一张庞大的销售网,将这千家万户巧手织成的薄绢换成了流通的黄金,从世界各地源源不断汇聚到成都。我蜀汉不过百万人口,可这轻薄细腻的蜀锦,在国家的组织下,在这过去的六年中,支持着十万大军翻山越岭转战千里,一次又一次地讨伐曹魏,耀武敌庭。魏、吴两地的织锦产地,也曾试图与蜀锦竞争,但是在我国倾销之下都无力立足。”
“你可曾仔细打量过手中的直百株?这个蜀中的特有货币,流通在市场之间,人人都在使用。你可知道直百株的重量不过普通铜钱的四倍,可购买力却是普通钱的一百倍。直百株发行以来,只能在官市中使用,不影响普通铜钱的市值。靠着蜀锦的信用,如今直百株也已被魏国、吴国市场接受,成为蜀锦的结算货币。我国低成本发行的货币,却以二十五倍的市值在国外使用,从中赚取的利润被源源不断地流入成都。北魏与东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商品被直百株换走,却又束手无策。”
丞相停了一下,又接着说:“蜀地茶叶原本只是王宫贵族的专用品。这些年随着南方贡茶的增加,以及益州府的竭力推广,茶叶已逐渐被许多文人学士及普通官员接受。以后随着南方茶树种植的增长,茶叶会进入千家万户,有朝一日成为人们休闲会友的主要饮品,而且要从蜀地传到东吴,从南方传到北方,最终成为蜀地经济的另一个主要支柱。这些未来的事,你可能够预先看到?”
张翼低着头说:“在下知道这一切都是丞相的心血。您以一己之力推进蜀地和南方的发展。丞相适才问是谁胡言乱语,混淆是非,在下确实口不择言,妄加评论。您让我准备好听您问话,好生回答,在下心中甚是惭愧。以前在下就听闻丞相的丰功伟绩,今日当面领受丞相教训,只能跪倒尘埃,俯伏谢罪。”
丞相转头对马齐参军和姚伷参军说:“你们刚才所说的话,偏离事实真相,也曲解我的本意,你们需各自在家闭门思过,以后不可再发这样虚枉的评论,迷惑他人。”
丞相接着对众人说:“马忠将军近日与叛军交战,一举击溃叛军,斩杀刘胄。马忠将军在捷报中提到,他能够如此迅速出兵平定战乱,完全仰仗张翼在此之前积极准备粮草物资。张翼,你当初虽然出兵不利,受命被召回,但仍然积极备战,功不可没,忠义可嘉,我今日特意来此,就是要亲自免去你的一切罪责,并任命你为前军都督,领扶风太守,待我明年北伐之时,随我同赴汉中。”
送走了丞相一行,张翼回到院中,早有官府派来的侍从在家里开始收拾房屋。妻子的病已好了大半,如今听到张翼重新受到丞相任命的消息,精神倍增,开始指挥下人将房间布置整齐。从前的佣人们听说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陆陆续续地回来为府中做事。忙到午夜时,还有几个远房亲戚纷纷赶来拜访送礼,祝贺张翼的升迁。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一度失去的地位、财富、权势与尊严又重新回来。
晚上,张翼躺在新铺就的床上,难以入眠。张翼的脑海中,不时浮现起丞相的音容。坐在大堂之上,羽扇纶巾的丞相,依然潇洒、从容、威严如昔,然而,只是一瞥,张翼依然看到丞相老去的痕迹。是因为那浅灰的须髯?还是那疲惫的眼神?
这让张翼心中一阵难过。
记得上一次见丞相时,丞相刚才南中平叛回来,虽然风尘仆仆,却依然精力旺盛,神采飞扬。之后,发展农业商业,兴修水利道路,整顿朝政内外,领兵北伐强魏,每一件事都做得至善至美。然而,在这些丰功伟绩的背后,是一件件千头万绪的琐碎事务,是一遍遍面对困难时的再三掂量,是一次次放弃休息的挑灯夜战。即便睿智英明如丞相,要在世事的磨砺中逆流而行,有所作为,依然免不了被消蚀得形衰神伤。
然而,那疲惫的眼神,灰白的花发,岂不是笃行者的华盖,智者的荣光?
张翼回想自己因为一时的委屈,就灰心丧气,大发怨言。丞相没有怪罪自己的冒犯,反而褒奖自己准备粮草的功劳,并要让自己跟随他到汉中效力。感激之余,张翼更加惭愧不已。静夜中,张翼对自己说:“我虽然天资平庸,无法与丞相的聪明贤能相比,但‘忠勇勤奋’这几个字,却是可以全力效仿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