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清江路
莺儿身体调养好了,夫妻二人就搬到清江路上买的新宅子去。至于那边周老爷留下来的旧屋,修整的时候周政齐去看过,怎样都不满意,于是仍旧是赁出去。
她过起当家阔太太的生活。
清江路附近住的大都是新政府之后发际的人家,和周家身份也比较匹配一些——不是冯徐两家那样的世家。这些人往往很注意新邻居,看到房屋和穿戴都这样好,有主动拜交上来的,又领着莺儿到处去打牌、逛商场,使得她越发结识了一些年轻年长的太太。
莺儿相貌美丽,言语圆滑大方,很得喜欢。和这些人相处,又一般不必有碰着为奴婢时的旧相识之烦恼。再说,在所谓上流社会浸染了这样久,旧识对她恐怕也已不便指认了。
一时之间,周政齐在外面理公司,她在家里为他结面子,倒的确有声有色。夫妻二人又年轻,莺儿复原很快,该玩该闹,也没有长辈管在头上;讲风雅的时候,听唱片,在红木地板的厅堂里滑着步子搂抱着跳舞,片刻就要接吻。真得意日子。
一日,莺儿正在一位李太太家打麻将,聚了有五个人,因而不能个个上手。她虽年纪轻,但周政齐的钱却多,还是被推着坐下,由一个方太太在旁边替几人看牌。
几个人运起牌来,莺儿不仅绝不露怯,且牌风很老练。从前她在冯小姐的妈面前伺候过,站在背后看了不少麻将局。
牌运不错,她也不谦,刚一把推倒,露出一个带得意意味的笑,忽有男士皮鞋的声音纷纷乱乱的从外面吵进来。她面着厅门,正好瞧见人,也能被人瞧见。
这两个人,一位是李先生,另一个竟是张凯之的副官胡广明。
胡广明显然也看到了她,仿佛有点意外。
“哟,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李太太也颇意外,向李先生招呼。
“你们打牌。”李先生没想到这个时候撞见家里有外人来打牌,显然不愿多说,敷衍地摇头。
“这是张都统的副官胡广明胡先生。”李太太又向在场的太太们绍介。
她并无反将太太们介绍给胡广明的意思,非正式的场合,本来也无必要。
不想,胡广明却道:“这位周太太,鄙人是见过的。”
莺儿感到挑衅,只能微笑:“不过一面之缘,胡副官这样好记性,还肯记得我。”
那短小的男人却又不理她了,随着李先生一起上楼。
再坐下,这些太太对莺儿的态度都略起了些异样,看她的时候也仿佛眼里有话。莺儿对胡广明本就厌烦,装不察觉,又不肯服软早退,硬生生打完最后一圈才回家去。
晚饭座上,莺儿斟酌着将这事讲给周政齐听。
周政齐沉吟片刻,道:“胡广明几时上临城来的?不知道他们关系这样近。如果顺着摸到胡广明身上,倒不错。”
莺儿笑道:“早知你有意,我言语里已经问过,说是要在这里留几天的。若是愿意与胡广明结交,我觉得李太太的为人,一定很肯帮忙。不过,是有点见钱眼开的性子。”
二天,她带了一对珐琅花瓶子到李家去。李家佣人开了门,周家佣人就抬进去。
李太太站在门廊深处,脸上笑得意外。
“真正的欧洲老货。政齐刚从河上得了,喜欢得很,却说我们那里房子本就装饰得不好,不配用;姐姐这里典雅,合着要配这一对瓶子。”莺儿拉了李太太的手解释。
“哎哟,这怎么受得起!”李太太将手往出挣,知道莺儿是备着有话要求才来的,不肯轻受,否则便是没完没了,“倒不是你们一片好意我还要挑拣,只拿你当自家妹子,我才说的!老李最不喜欢这些光煌煌的东西,我要是私自受了,岂不是让他白骂了我!”
不曾想到李太太竟会用这种宁可得罪人的话来塞,莺儿还不惯做这些,脸颊粉红了,她不怕得罪自己,自己却怕得罪了她!
只得先退一步:“倒是我们唐突。那么,晚上上我们那里吃蟹总好么?”
“这时节吃蟹么?”见她并不步步紧逼,李太太笑得温和许多,对这个建议倒有愿意领受的意思。
“咳!”有一个男声很重地扬了一声,且随着踢踢踏踏的皮鞋声响了过来。
是胡广明。这样早,竟或许就是住在李家的。
“二位太太在讲什么,怎么不去里面坐了聊!”这口吻,也有点像是主人家。
他的眼神在一对半人高的花瓶上划了一圈,脸上泛出点莫名其妙的笑意,本就送礼不顺,让莺儿更羞而耻。
这一回轮到李太太不愿意多言,嘴里咂了两声而已。
但莺儿搭讪起来:“我来,是请李太太夫妻两个晚上到我们那里去吃蟹。”
“夏天吃蟹么?恐怕干些。”胡广明搓了搓晶亮的头顶,一举嘴角。的确,旧历只有六月。
“难得的就是不干。”莺儿忙道。
胡广明赞一句:“不错!这个季节吃好蟹,是要费点门路的。周太太有品位。”
莺儿不答话,一时静了,胡广明看着她,有意等她邀。她嫌他太拿乔作势,开始是装作不懂他的眼色,直看他有些愠了,才预备着要出言请他。上赶着要和胡广明交往,显得有些太性急了,当着李太太的面,多少不太好看。
但胡广明倒又起了些体贴,抢先一步出语:“我么,螃蟹也久未吃了,倒有些念这一口。”
莺儿松一口气,顺坡讲话:“那么胡副官也来好了,再简单不过的。”
胡广明既然点了头,李太太也不好再却。
晚上,周府上,西式长条餐厅,长条桌子,摆五套小巧的银子蟹八件,握把一律包金。
主客人之间,莺儿吃蟹的动作最娴熟,手腕轻翻,吃得的吃不得的,剔出一个整壳子。
“周太太剥的蟹,同人是一般的漂亮。”胡广明很乐意观察,手里只一只小槌把弄着。周政齐脸色很勉强。
李先生似有同感,不禁呵呵笑了一声,忙止住。
毕竟是住在自家的客,李太太不得不帮胡广明将这话兜住,转向别的地方去,又暗瞪丈夫一眼:“周太太剥蟹,看着是惯做的!诶,稷山不河不湖的,也常能吃到蟹么?”
莺儿眼睛也不眨:“家父爱吃蟹。”冯家人最爱吃蟹,常常叫她到桌子上剥。
她这样得体,不露一点身世痕迹,周政齐心里却莫名地发涩,滋出不愉悦来。
想用这一餐与胡广明结交,半是达到了,但没有预计的那样深刻。胡李三人走了,周政齐站在阳台上眺着淡黑色的天,脸色颇沉。
莺儿从背后上来,捏他的手,即是嗔,也是责:“刚才胡副官走的时候,你为什么那样儿?好不容易请来了。”
周政齐将她挣开,冷道:“他对你那样,我怎么能言笑下去?”
“不过是嘴边的两句话,又能怎么?”莺儿软了语气,又捉了他的手,“你一定这样,是认准了他是侮辱我?那我怎么……我该悬梁去了!”
“你这样说,又要我怎么样才好?”周政齐并未被她将气抚平。
莺儿爱别人喜欢她,但以胡广明那样的样貌和态度,就算得了他的爱慕,却也不至于太过欣然。心里本就不舒服,这一下更想着,自己那样对一颗老鼠脑袋陪着笑脸,真不知道是为了谁。
自搬来清江路,二人好的时候总是很好的,可周政齐有时总是这样一下变了脸色,仿佛对她的哪里一下看不惯起来。
而她也没有过去做丫鬟时候的一味的体贴顺服,他生气起来,便也故意要拿出一点冷眼给他瞧瞧,显得自己现在确是一位当家的太太了。
她没想到,他正是不喜欢她太像一位太太。他当时想娶的,也不是一位小姐。
二人第一次冷冰冰过了一夜。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