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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愁
一时间,风唳鹊惊。
尚未见招,弯刀客的刀尖便十分不长好眼——不去挑那好酒好肉,竟滔天大恨似的,一门心思只管逮宫则书头顶那破斗笠不放。
全寄北拿起脚来,顾不得茶酒棚子老板如何如丧考妣似的苦劝,三两大步上前,唰的立在弯刀客面前。
咦了一声,道:“你这刀客,好生古怪。”
不承想,那弯刀客仿佛也是个不长眼睛,还不长耳朵的。竟不答不应,只管呼呼呼的挥了刀来。
全寄北一歪身,不紧不慢摸出白玉箫管,往掌间狠打两下——只见倏地飞出两尖柳叶形小刀,嚓嚓几声下去,竟叫那弯刀骋然成风,飞旋不止。
展眼工夫,弯刀客早已一身伤不浅——刀之所触,刀之所倚,尽皆掉皮掉肉。只见此人心下一急,那双目回魂还魄似的,正不偏不倚,要往宫则书怀里倒。
宫则书不禁掀了桌子腾身道:“作什么害我。你好生古怪。”
言罢啪啪两掌,拍头打脸,一脚朝天將弯刀客往回抬去——却叫全寄北又歪一身,挪三五步子,便十分轻松地躲去此招。
如此这般,两个男人竟针锋相投似的,將那弯刀客擦肩推掌十招有余。也不知是哪头忽地意兴阑珊,猛然一掌下手狠重,把人生生拍出三丈开外。人便和面似的,往泥沙道里滚翻不止。
捱至暮昏不亮,泥沙道上泥沙一起一起散尽。弯刀客早已晕头转向,嘴上咿咿呀呀说些什么,万分不甘地拔地而起。趔趄几步,终是撑持不住,一头扎在酒肉堆里。
宫则书方才记起什么似的——自打上回残花馆出来,便似乎……久未扒过什么人,验过什么身。仿佛那已是上辈子的习惯,上辈子的苦衷。
如此想来,不觉双目一觑,佝偻身子过去。
——此人竟是个骨气奇高的。正一口气下不去,拎起旁的酒坛便往喉里灌。
三大坛下肚,竟酿酒成泪,涕泗横流。又是捂又是拽的,生怕宫则书再碰他一毫,伤他一招。只管呼道:“二位大侠。小儿命苦,醒不来,死不去。迫不得已受人摆布。”
半日,那弯刀客坐起身来。拉住两个男人,一五一十讲起他心头一段又一段遭遇故事。
只听弯刀客黄载道:“陇山派施掌门,是个实打实的大善人。”
黄家世代长居蜀郡,操习弯刀。昨年秋,大雾林子处与施掌门相遇。当日施伯歇早已冻至双唇乌青,似要断气。可见黄家人遭那饿狼赶食,愣是提上一口气,把黄家小儿从饿狼口里抢了回来。
故而即便是陇山派遭人戕害,门中残的残,废的废,在江湖上一夜没落不成样子,黄家仍千般感恩万般戴德。
黄载遂气沉丹田,扬臂往腰间弯刀狂拍三下,执意当起陇山派门下客,费心尽力与施伯歇卖命。岂知不出三日,便在夜里,竟遭一蒙面贼人上房揭瓦,从天而降,伺机入屋。
此贼人似乎对周身穴位滚瓜烂熟,隔层厚重被褥亦能摸得一清二楚。不及黄家小儿睁眼瞧个究竟,从天冲穴至脑空穴,从百会穴至风府穴,脑袋上凡叫得上个名字的气穴,皆遭蒙面客一双毒掌隔空摸上一遍——招式十分诡异,下手十分狠戾。
从此往后,黄家小儿经脉遭损,将死脉象,一倒不起。
黄载虽舞得一手大好弯刀,却算不得武功高强。硕羊干不过饿狼,便不指望报仇。又是一夜,施伯歇独自一个过来,欲治小儿遭下的道儿。黄载一声不吭,随他有模有样一通运气发功,追门点穴。可半柱香工夫,小儿竟一顿大翻后仰,周身抽搐,仍是闭眼不醒。
倏忽又过数月。黄载与施伯歇各自拜寻各路高人,却仍寻半个门路不出。
可偏生前些日里,一个鹰嘴男人过来拦住去路。那人从怀里摸出个骰子,十分鬼祟道:“只管捏开它。里头良方可断除贼人那阴诡功夫留在黄家小儿身上的厄道。”
言说至此,黄载忽地手抖脚抖,狠抓宫则书手膀子,急问道:“那鹰嘴大侠说,要救我儿,便来此地候一个俊俏男人。救命良方便在大侠头上的破斗笠里藏着。我瞧大侠生得十分俊俏,又戴着个破、……有些年岁的斗笠……大侠。此事当真?”
宫则书埋头想了一会儿。回道:“当真。”
闻得这话,黄载捶地号天,“儿”一声“命”一声的乱叫。一把将弯刀捶进土里。声咽气堵道:“我黄某此生,独爱舞这把弯刀,做不来刺客。可小儿的命……”
宫则书不觉看一眼弯刀身子。上刻一行小字:飒飒东风细雨来。
字字分明诗情画意,一笔一划却十分叫人心悸目怵,鬼神皆愁。
遂倾身將人扶起,道:“黄大侠竟是蜀地无刀山庄的传人。良方……当真是有,可我这破斗笠断藏它不住。”
全寄北一脚窜至人耳根子后,拿白玉箫管挑下斗笠,又往自己头上扣。比划道:“宫兄。你说……此人莫不是眼瞎?”
宫则书一面脸中笑得如花似玉,一面双目泛白。不紧不慢道:“你莫不是也眼瞎?作什么又做这些歪邪事情?瞧不见人正说要紧话?”
正色又道:“那个小畜生口里的良方,非得往汝南郡逍遥山庄去取。”
黄载登时目宿万丈霞光似的,嗖的腾起身来,指远处迤逦山路尽头,喜之不尽道:“我这二三日,把这一带摸得熟络。再往前半日路程,便是青弩帮。陈帮主与逍遥山庄,牵扯颇深。”
那正是一处险恶山岗子,“十倍蜀道,飞石如蚁”之说古已有之。
青弩帮蛮踞此地,不过三载。帮中弟子数十,皆擅奇弓异弩。个个臂中藏一铜弩,轻则发弩猎恶兽,重则放弩击贼人,四方无人不畏,无物不惧。帮主陈六旬身间那柄青铜弩,犹为强悍。
那弩两掌大小,斗米重。一臂远之,发于肩膺,杀人百步——却从不曾有什么人目睹陈帮主使他一身好弩功,或叱咤武林风云江湖,或打家劫舍谋财害命。只守着逍遥山庄的岩鸽从头掠过。过一只,便瞄一个那绑在鸽子脚头的信筒。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可他的弩,作什么偏生稀奇古怪,要与逍遥山庄的鸽子过不去呢?
黄载吃一口酒,说一段故事。
许多年前,擅各门奇绝兵刃的逍遥山庄后继少人。柳老庄主日日为此烦苦,遂命侄柳中远率门下弟子奔走四方,广招门徒。
柳中远独自一个行至灵河郡。当日正风雨大作,苦于渡河不过。好巧不巧,陈六旬父子正放弩打渔回岸。柳中远便死缠烂打威逼利诱,得偿所愿渡了河。
行河途中,柳中远见陈六旬满船载鱼,装起肚饿来。厚了脸皮讨要一碗肥美鱼肉之后,吃一口,便要大赞一声。三口过去,竟与陈六旬一见如故似的,谈天论地,十分有情有义。
言谈间,柳中远一掌摸得陈六旬的老来子陈奇延筋骨出奇,是个练武良材。不禁喜出望外,一声仰天长啸,非要同回庄里,收为大弟子。
陈六旬自是面露难色。
那柳中远便狠心將碗一摔。摸起鱼来,一条又接一条,开膛破肚。每破一条,便凶巴巴一回,再道上一句:“既是条鲜鱼,便叫它待在大河江湖。非得叫人抓了去,破肚剔骨,生啖其肉不成?”
陈六旬望一眼死鱼,再望一眼他手中红通通的碎碗片。眼中心中,仿佛柳中远正拿一把青铜弩,射穿鱼鳍鱼肚,将其死死困在这渔船上。
那夜,陈六旬不眠不休,將陈奇延身上袍子缝过又补,又把他腰间铜弩固了又固。仿佛陈奇延是去往万里冻骨死地似的,有着万年的熬煎在等似的。
陈六旬万般不舍,涕泪滂沱地將儿子一掌塞与柳中远。深嘱道:“把我儿造成一代奇刃高手,一弩威名,横行天下,光耀门楣。”
柳中远双目放光,只管拿眼溜陈奇延那把重造的铜弩,道:“极好。极好。”
不承想,陈奇延随柳中远回庄不过三载,忽地一日飞鸽传书来,此后便断下音讯。
可那竟是一纸空书。
陈六旬看在眼中,憋在心头。
陈六旬冥思苦念那日形景,十分弄不明白。咬破指头,往空纸上书下三遍:“行行欲断肠,落笔字字愁。”
继而一鼓作气砸船卖铁。持一柄青铜弩,孤身一个要往逍遥山庄去。
行至此地,竟是山险崖峭,腹背受夹。陈六旬年过六旬,头昏脚昏,左右过这道坎不去,索性扎下根来。抄回养家老本行,做起糊口大买卖——广收弟子,传授弩技。单以一弩之力,河下摸鱼,岸上宰鱼。不过三载便叫青弩帮独据此地,名号打得响当当。
便总是有各路江湖侠士,身挎一柄弩,慕名而至。往那山岗下一站,仰天自问道:“青弩帮帮主的弩,到底是个什么奇绝功夫?实在了得……”
言至此处,黄载忽地拔出腰间弯刀,凌空一砍。长嗟道:“青弩帮帮主,以为凭他的盖世铜弩,往这江湖打下自家天下,便能在儿子心头打出个回心转意的念头来。”
奈何天不遂人愿。原来飞鸽传空信那个年头,逍遥山庄早已生出不少变故。
尽是些什么变故呢?
比如人们再闻不见庄里日日哐哐当当,各门奇绝兵刃响彻一方的练武声音……
比如柳中远自从苗疆一趟,带来个苗疆女子回庄,便日日醉心蛊术。隔三差五派弟子出庄,大肆搜罗载蛊记术的旧籍古书,扬言要將逍遥山庄炼成傲凌天下的毒蛊大庄……
比如柳老庄主急逝……
还比如……庄里有弟子筋骨奇绝,遭新任庄主柳中远抓来炼制蛊毒……
筋骨奇绝。凭此四字,陈六旬五雷轰顶,大病一场。头昏脑涨间,一口咬定,阿延定是遭那姓柳的抓住不放,炼了蛊毒去。
病愈神清,陈六旬心头便多出一桩大事来。一日,叫来帮中弟子,一口气吩咐下去:“你们个个弩技十分不错,摸得肥鱼,擒得贼人。可两臂即使力拔千斤,取不出逍遥山庄的蛊毒,便是枉值。一把好弩,当日打一船肥鱼,夜擒一味毒蛊。”
黄载忿忿道:“青弩帮若是狠心以弩攻之,逍遥山庄哪还会今日这般为非作歹?可若强攻灭庄,能不叫青弩帮落下个江湖骂名?即便陈帮主救出儿子,且不说解那蛊毒种种,命续得住续不住,怎么续,不也得靠那毒庄子?简直叫人有苦说不出。”
言罢將弯刀按回腰间,仿佛把陈六旬其人其事说与人听,浑身上下便要中一回蛊毒似的,十分难受。
——宫则书早已大醉似泥,一头睡翻在马背。
全寄北左牵一匹,右牵一匹,脸中始终无喜无怒。半日过去,忽地失声笑道:“青弩帮……逍遥山庄……盖世铜弩,奇绝兵刃。奇绝兵刃。我定要见识见识,尽都是些什么天大的好地方……”
夜半生清风,山头倦鸟没。
三人下马,往青弩帮大门前一立。那门缝实在豪爽,轻易便能往里觑个一干二净。
全寄北双目圆睁,直呼“青弩帮帮主是个顶天立地的高人”——只见此人生得面黑皮粗,猛肉横生,腰大骨宽。不用亮什么青铜弩,只消振臂跺脚,便叫人三丈不敢近。
陈六旬闻得动静,掌中执弩,破门而出。大喝道:“何方贼人?吃我一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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