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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梦到西州（四）
晋王妃张了张嘴，她是唯一的局外人，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用了一些时间。王妃最后还是抬抬手，手心向下，手背向上。她说：“也是可怜人，去看看她吧”
崔明之顾不上旁人，赶忙起身告退。没想到大胡子安伽比她还要快，头也不回地冲出厅堂。
小安听到身后纷纷的脚步声，还是停住了，却犹豫着没有转身。
安伽大踏步拦下小安。
崔明之也只差几步就赶到了。
安伽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闷吼：“跟我回去！”
“不可能。”小安的拒绝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
安伽的大胡子上湿成一缕一缕的，小安片刻之后才想到，他刚刚哭了。
安伽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是惊涛巨浪拍击礁石的闷响。“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安伽问。
小安转过头，石楼画舫孤零零地停在莲池中心，斗拱画檐昭示前朝的繁华。
小安：“阿娘生前在崔家，是最受宠的舞姬。阿娘归去之后，崔夫人亲自抚养我。崔家待我很好。我随侧夫人到王府，也很好。”
安伽擎住小安握着玉璧的手，低沉的声音近乎哀求：“跟我回去，我是西昌的萨保，我对不住……”
小安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低声说：“我在旧都城还有要照顾的人。”
崔明之远远地听到这一句，脚步再也不能向前挪动一步。她只能转身，走进莲池边的短亭。
安伽几乎要开始恼怒了，络腮大胡子之上双目圆睁：“我怎么能看你在中原为奴为婢！”
小安的脸上也闪过怒意：“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晚了些？”
安伽深吸一口气，他本想吼一句什么，但满腔怒气却没有办法找到一个汉字。
小安冷冷地哼了一声：“若是我娘去世之前，能有人这样想，就好了。”
安伽像是被什么呛住了，急促地喘息起来。右手捂住胸口，脸上眉毛和胡子纠结成一团。
“怎么了？你怎么了？”小安赶紧反手扶住安伽。她刚刚的恼怒像是落入莲池的一滴墨，转眼就散去了。
安伽却像是疼得说不出话来，几次张嘴，都没有吐出一个字。胸口又浅又快地起伏着，他许久才说出来：“没……没事。”
小安连忙朝着不远处的崔明之招手：“快来！”
崔明之也发现不对，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来，问：“这是怎么了？”
浓密的络腮大胡子之下，安伽脸色微微发黄。
崔明之心中警铃大作，激烈情绪诱发的胸痛，莫不是心肌梗死？这大胡子膘肥体壮，不知道心脑血管还是不是健康。
崔明之赶忙问：“是哪里痛吗？”
安伽半晌才稳住呼吸的频率，用一根手指，指着胸骨右下方，说：“这……这里痛。”
崔明之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安伽额头上渗出层层冷汗，他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力量，才艰难地开口说：“醒来，醒来就有点痛，刚刚某好像听到，这一根肋骨断了。”
小安呼吸一滞，她想起来在湖边按压的时候，安伽的胸口仿佛有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崔明之从怀里摸出一根兽毛，放在安伽胸壁。
一幅CT转瞬间出现在崔明之脑海。
崔明之轻咳两声，心虚地说：“并无大碍，确实是一根肋骨断了。大概是刚刚按压的时候，我们太着急了。”
安伽也像是缓过来了，慢慢直起身子，解释说：“没用没有，是某刚刚吸气太用力。”
崔明之叹了口气，解释说：“应该是按压时候就造成了骨折，刚刚您吸气太猛，导致骨折断段移位，才突然疼起来。。”
安伽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无妨的，某没有事的。”
崔明之说：“是的，您并无大碍，肋骨骨折断端没有移位，也没有脏器划伤或是别的什么并发症。只要小心养着，这段时间不要剧烈活动，两三个月也就好了。若是觉得痛，可以吃一点乐松。”
小安掏出乐松，连着药盒一起塞到安伽怀里。
崔明之说：“没错就是这个，您拿好。”
见大胡子安伽终于把气喘匀了，崔明之默默拱手，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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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淡云舒，宫城却花团锦簇。
旧宫禁的后花园如今修缮一新，天南海北的奇花异草高低错落，层层叠叠地铺陈开来。水榭中远远地传来丝竹声，不远不近地隔着水气飘荡。皇后在廊亭中布置了曲水流觞的筵席。
晋王妃仍是称病，是明之陪着卢念儿，坐在皇后身侧。
这场赏花筵席的主角是卢念儿。新皇着急册封郡主，一方面是为了让王妃放心，另一方面也是有意安排她和朝中权臣子嗣联姻。本来册封之后就准备马上着手定亲，没想到当时出了摔碎茶盏那档子邪事，这才耽误到了现在。
对此，晋王妃和太后都不大乐意。念儿从小跟着大人吃了许多苦，如今锦衣玉食还不足一年，就要安排嫁人。
可惜皇帝和晋王哥俩打定了主意，如今朝堂不稳固，儿女姻亲是最稳固的锁链，卢念儿这样十岁上下的女孩子也得动用起来。
晋王妃石氏和太后虽然没有办法反对，但也确实不大乐意。
卢念儿的癫痫基本已经稳定，近两月都再没有过发作。但是晋王妃还是不放心，要崔明之贴身跟着。
卢念儿大概是自小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深山里，世故人情上比平常小孩子更迟钝。她面对着各路慈眉善目的夫人，还有些懵懵的。
“小安姐呢？她今天怎么没有来？”念儿不认识面前来往的大人，偏着头问明之。
相比崔明之这个尴尬的侧夫人，郡主和太子都更喜欢小安一些。小安是练家子，出事得体但又快意纵情。特别是小安从莲池里把太子捞上来之后，两个孩子总想着找她玩。
“她还有别的事。”崔明之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孩子解释。今日小安没有随行。她跟随安伽一起，祭奠她的亡母。按照拜火教的习俗，离世之人尸骨应归葬寂没之塔。旧都城西北郊外曾有粟特行商落脚的市镇。小安随安伽去，准备将玉璧投入塔中，权当归葬。
筵席上觥筹交错，皇后左右转圜，郡主始终在话题的中心。崔明之实在没办法把事情的原委给小孩子讲明白。
卢念儿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机锋，并不知道那些妇人在说的是自己的事情。她撇撇嘴，只知道崔明之不愿意讲明白小安去了哪里。
殷皇后坐在旁边，跟四五个贵妇人搭话，却也留心看着卢念儿这边。卢念儿神色稍有不对，殷皇后笑盈盈地说：“我们这些老人聊天，倒是让年轻人觉得闷气了。”
可怜皇后自己也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坐在上首的她，言谈之间已经是长辈的样子了。她转过头，眼风扫过众人。仿佛众人的心思已经了然于胸。
皇后朝着崔明之颔首微笑：“明之，带郡主去给太后请安。”
眉目之间都是松弛的笑意，但言辞之中尽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崔明之能离席，自然是求之不得。但又不由担心，这筵席的机锋之中暗藏了卢念儿这孩子的命运。一口气提到喉头，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留下来。
李尚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明之身后，她的手在明之肩上轻轻一按：“郡主，侧夫人，这边请。”
卢念儿早就坐不下去了，马上从跪坐的小榻上弹起来：“柔嘉告退。”
崔明之没有办法，只好垂下眼睛，起身告退。
李尚宫引路，穿过回廊，朝太后寝殿方向去。李尚宫一路上都恭顺地垂着眼睛，神色不动，口中却低声提点郡主和明之：“有些话，不方便当着王府的人面说。今日不过是看看夫人们，免得郡主落入那些刻薄人家。”
崔明之眼中难掩担忧。
李尚宫连走路的节奏都不曾改变，仍然是垂着头，说：“您放心，郡主的婚事都要有圣人和王爷亲自做主。”
时人注重姻亲，因为郡望、姓氏都可以随口胡诌，但是姻亲做不了假。如果能娶到名门望族的贵女，虽然未必是高门出身，至少说明此人已经被高门接纳。所以嫁娶之事都要有夫人们出面。
彼此相看，看的不仅是缘分和相貌，而是考量彼此的仪态和谈吐。是无色无味的交锋。
关乎卢念儿婚嫁大事的场合，晋王妃愿意退居幕后，也是这样的考虑。她不出席，卢念儿就是坐在青州殷家和博陵崔家之间，又带着郡主头衔，或许能在议亲的时候增加一些筹码。
可惜崔明之这个贵女实在是名不副实，若是在草莽出身的军汉面前装一装贵女的样子还勉强可以，但若是在贵人圈子里，可没办法游刃有余。
崔明之咬了咬嘴唇，如果小安在就好了。
太后门房今日当值的是个熟面孔，之前引着崔明之和小安两人去杏叶那里的也是他。可是崔明之早忘记了他的名姓。
那小黄门紧走几步上前，热络地问安。崔明之身上甚至没有带打赏用的银角或是金页，又不记得怎么称呼，只好尴尬地笑笑。
那小黄门反倒是比她更为难，说：“太后刚刚用了午膳，才歇下。”
太后上了年纪之后睡眠很浅，入睡后宫人甚至不敢随意走动，更不可能放小孩子进去。
崔明之说：“无妨，等太后醒来，还请通报一声，我们来过。”
李尚宫颔首：“老奴领郡主去后花园转转。”
“不如来杏叶这里坐坐。”杏叶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托着小腹，沿着回廊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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