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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
1987年谷雨,宛冬下葬。
父亲用红漆木床的余料给他打造棺材,母亲用一块绒毯为他裹住身体,两个年幼的弟弟在他脚边点起长明灯,远嫁他乡的姐姐在他灵前举起招魂幡。
随宛夏一道前来的还有赵四喜和他的两个弟兄。他们把接亲那天用过的那辆板车停在宛家宅院门口,三人合力将棺木运到车上。赵四喜拉起板车,两个弟兄一左一右守在车旁,后头跟着哭天抹泪的宛家人。
雨后的道路湿冷泥泞,赵四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间前行。这一路走得颇不容易,山路崎岖、坎坷不平。宛冬瘦小的身体时常磕上棺板,传出阵阵沉闷而短促的声音。
宛家祖坟坐落在西山脚下,座座坟茔连结成片,从半人高的荒草间伸出几块歪斜的石碑,经年的风吹日晒模糊了碑上的文字。
父亲拨开杂草,拂去碑上的泥灰,俯身仔细辨认。他忽而指向其中一块,自言自语道:“这个看着像是我爹。”接着又摇摇头,抚摩着手边的另一块墓碑,低声嘀咕道:“不对不对,这个更像,应该是这个......”
他踩了踩脚下的泥土,冲身后吆喝道:“就这儿吧,让老二跟他爷爷奶奶埋一起,到了地底下也好做个伴儿......”
赵四喜跨步上前,挥舞搞头,掘开土壤,不多时就刨出一个土坑。他带来的两个弟兄将板车拉到近前,抬来棺木,刚好嵌进坑里。
枯枝烂叶掺进泥土,盖过那口细窄的棺木,逐渐隆成一个土丘。父亲从板车上拆下一块木板戳在墓前,掏出水笔,歪歪扭扭写下宛冬的名字。
木板上贴着的遗像是从宛冬的小学肄业证明上撕下来的,照片背面的粘胶薄厚不均,将那张面孔显得歪斜而扭曲——孩子的嘴角不自然地扬至腮边,枯草般的发丝遮住一只耳朵,细长的脖颈伸出衣领,领口脱了线,几缕细丝蜿蜒着爬在他颈侧,投下一层暗影。
母亲开始呜咽,她的泪水滴进那座小小的坟茔。
“儿啊......我的儿啊......”她掩面而泣,“是妈害了你,是妈害了你啊......”
失去孩子的母亲成了笼中的困兽,她整日呆坐在门廊下,目光凝滞,望向长街尽头。倘若有人到她近前,母亲就直着眼睛,自说自话——
“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扔下爹妈自己去了啊......是我害了你啊......苦啊,我苦命的儿啊......”
杨姨李婶儿一有闲暇就来劝慰几句,跟她说:“这就叫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世间万事都有缘法,二小子这就是该着了。可日子再难也得过下去,咱还得往前看。远的不说,你家那俩小子转眼就要念初中,一家的生计还都指着你呢......”
母亲只张口怔怔地听着,而后似睡非醒地念道:“苦啊......我苦命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每天上学放学,宛秋都能看见母亲双手抱膝坐在门前,指着他道:“二小儿,二小儿!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
不到半个月,母亲的鬓边已满是白发,颧骨高耸,身子像根枯干的麻秆,一阵风就能掀倒。她躲进自己铸就的牢笼,拔尽爪牙,沦为笼中困兽。
整座庭院笼罩着一种诡秘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1987年四月下旬,宛秋收到了县十中的录取通知书。那是个阴雨连绵的午后,班主任孙静将他单独叫到办公室,郑重其事地递给他一份盖着公章的文件。
她指着文件右下角的两行空白,对宛秋说:“县初中每年都给咱们学校一两个保送名额,把最优秀的孩子要去,今年就选中了你。把这份文件带回家,家长签了字,等到九月份,你就能到县城上学。你想改变命运,就得抓住这个机会。到了那儿,就能见识另一番天地......”
宛秋把文件捂在怀里,晚饭过后交给父亲。他垂下目光,把钢笔递到父亲手里,声音轻缓而坚定:“爸,我想到县城上学。”
母亲坐在桌边,嘴里嘟嘟囔囔念着宛冬的名字。父亲把她带到北屋,阖上门,转身回到院儿内。
他攥着文件,怔愣半晌:“保送的事......选你了?”
宛秋点头。
“你......想去吗?”
“想去。”
“那边没有亲戚,没人能照顾你......”
“知道。”
“也没人能护着你......”
“知道。”
春雨连绵,淅淅沥沥,偌大的庭院中只有父子二人。
良久,父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打破了僵局——
“......学校那边保准吗?不改了?”
“签完字就不改了。”
“好......那好......”
父亲抖着手拔开笔盖,一笔一划地在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把文件交还给宛秋时,掌心无意间划过孩子的眉眼。
他顿了一下,而后捧起宛秋的脸,泪水自他浑浊的眼里滚落。
“好孩子......你可是救了你爸的命......我的好孩子啊......”
宛冬的离世在全家人心头垒起一块巨石,在他们的一呼一吸之间扯动周身脏腑,痛断肝肠。
可就像杨姨李婶儿说的那样,日子还要过,人还得活。老天不会因为这家死了个孩子就给你开后门、亮绿灯,受苦受难一样都少不得。
失去孩子的母亲成日精神恍惚,刚出嫁的宛夏于情于理也不能在娘家多留,两个男孩儿又实在年幼。全家的重担都落在父亲一个人肩上,他起早贪黑地做活儿、上工,忍受砖厂里呛人的粉尘,惦念一家上下的吃穿用度。
孩子死后,父亲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一旦停下,他就会想起儿子那张苍白失血的面孔;想起他深埋底下的棺木;想起他蹲在电视前,说“春晚真好看啊,往后我年年三十儿都要看春晚”时飞扬活泼的神色......
他卧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耳边是妻子的呓语——
“我苦命的儿,是我害了你......”
不惑之年的父亲须发皆白,撑着一张又冷又硬的面孔,将悲痛、悔恨、歉疚压在心底,独自消受。
他太需要一个好消息,让自己在幽暗的深渊里窥见光亮,舒缓他悲痛的呼吸。
泪珠溅在纸上,晕开几行铅字。父亲忽而咧嘴,扯出数日以来的第一个微笑。他对宛秋说:“想去就去!别看爸没能耐,只要你想念书,别说是去县城,就是到省城、京城,爸都供你!”
八月下旬,宛秋到高家埔与崔浩作别。一间低矮潮湿的窝棚里,崔浩全身缩进一条薄毯,在床下朗声诵读——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他之间夹着那片见证友情的枫叶,他母亲在伙房里忙碌着,锅铲刮蹭锅沿的声音清脆叮咚。
“啊!你来啦,咋不提前说一声,”崔浩远远地瞧见宛秋的身影,招呼道,“唉......每回都是这样,打我个措手不及......”
宛秋钻进窝棚,先向崔浩的母亲问好,再回到窗边坐下。两人起先都没开口,静静地望着屋外的雨丝斜织成幕。
不知过了多久,崔浩先一步启口:“要走了吗?”
宛秋沉默不语,依旧望向窗外。
“挺好的,”崔浩心下了然,缓声说,“能走出去......真挺好的。”
他们并肩坐在床边,身前摆放的课本里夹着一片枫叶。
崔浩的母亲在伙房里高声喊道:“开——饭——”
临别时,崔浩把宛秋送到山脚,他一手拽着宛秋的袖管,一手捏着那片枫叶。
“你到那边,能给我写信吗?”崔浩问。
“我安顿好了就给你写。”宛球点头道。
“那拉勾吧,”崔浩笑起来,露出一对虎牙,“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嗯,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宛秋去县城的前一天,一家人站在辽滨塔下照了张全家福。父亲和母亲端坐在前排,宛夏和赵四喜站在他们身后,两个男孩儿立于两侧,面冲镜头,扯出牵强的笑容。照片里有一张空余的座椅,椅背上搭着件花厂的工装。
离乡前夜,父亲打开了停在院儿里的四只木箱,母亲从箱底的红布包里拿出一沓纸钞。他们当着宛秋的面把钱财装进一只木盒,落上铁锁,把钥匙交给宛秋。
父亲双手扣住宛秋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现在是大孩子了,得学会照顾自己。县城不像村里,做人做事少不了花钱。你得多看、多学、多听,懂得人情世故,把钱都使在刀刃上。爸实话告诉你,你的学费一半是你大姐的嫁妆,一半是你二哥的偿金。爸妈这么做就是想告诉你,倘若你有了出息,千万要念着你姐姐,千万别忘了你二哥......”
1987年九月,宛秋背上母亲缝制的新书包,带着那张崭新的全家福,揣起程远山寄来的枫叶,在家人的注视下走上了离乡的坦途。
走到村口时,他忽而停住,俯下身来掬起一捧家乡的黄土,裹紧衣衫,泪水汹涌。
木屋的尖顶依稀可见,秋山的落叶翩翩飘舞。
客车停在路边,司机不耐地叫嚷着:“痛快儿地上车,下一站还有人等着呢!”
宛秋转身,朗声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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