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归云去

　　沈栩篱做梦了，梦到了好多好多以前的事。
　　月亮挂高枝，云雾随风行，夜间的风带着蒙尘的气息，绕过梧桐枝头，绕过檐顶牙啄，绕过那不起眼的回忆。
　　他梦见自己十二岁的时候，与沈旭青在房顶上看月亮。
　　那时候，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富贵子弟家，从未练过功夫也从未接触过仙道灵法，上到屋顶都是偷偷搬来梯子爬上去的。
　　“旭云，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沈旭青一幅大哥的模样，却也不过十五小儿，每次站在屋瓦上都会心里犯怵，尽量克制着不表露出来。
　　毕竟他是大哥，怎么能在弟弟面前一副害怕的模样。
　　沈旭云抬头看着天空挂着的圆月，咬着桃花酥，回道：“赏月啊，今日十六，月最满的时候。”
　　沈旭青在他旁边坐下，问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若真想看，下面看也是一样的。”
　　沈旭云辩驳道：“不一样的，这上面看得全一些，离月亮近一些。大哥你知道吗，对着圆月许愿，可使愿望成真。”
　　沈旭青也抬头看着那个月亮，质疑道：“是么？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说法？”
　　“当然是真的，我试过了。”沈旭云一脸神秘，“悄悄告诉你，我前两年就对着这圆月许愿，想要个妹妹。结果过了没多久，珮珮就来了。”
　　沈旭青将信将疑道：“这么准的吗？那你许过的其他愿实现了吗？”
　　沈旭云摇头，沈旭青道：“那不就对了，只是凑巧而已，怎么可能是真的。”
　　沈旭云又摇头，道：“不是的。不是没实现过，我就只许了那一个愿望。”他歪头看着沈旭青，“你看啊，我们想实现的愿望那么多，月亮怎么忙得过来呢？我就只许了那一个。”
　　像是被说服了，沈旭青道：“那我也许一个吧。”他双手合十交叉，闭着眼睛，“我希望我以后可以成为一名大医师，走遍天下，救遍天下。”
　　沈旭云粲然一笑，稚嫩的脸上多了几分趣意，道：“大哥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旭云那你呢？”
　　“我可没有什么雄心抱负。”沈旭云看着那朦胧的月亮，“我就想，以后平凡过完一生，老了之后携夫人匿于远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是到了晚上也能这般赏月，那便再好不过了。”
　　沈旭青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那梦境突然变得模糊扭曲。他浑身无法动弹，猛然下坠，又进到了另一个梦境。
　　一家人坐在饭厅内，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沈珮乖乖坐在沈母旁边，一旁便是沈旭青。而沈旭云则坐在沈父身旁。
　　那是他启程去长仙门的前一夜。
　　沈珮给一旁沈旭青的碗里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糯声糯气道：“大哥哥多吃些，明天出远门了就再难吃到家里做的了。”
　　沈旭青笑道：“好，谢谢珮珮。”
　　沈母也笑道：“珮珮怎么还偏心呢？大哥哥有，二哥哥怎么没有呢？”
　　沈珮哼哼道：“我才没有呢！母亲这是误会了，我正准备给二哥哥也夹一块呢。”说着她又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准备置到沈旭云碗里。
　　奈何人小手短，沈旭云的碗离得又稍远，她愣是伸不过去。
　　她将那排骨放到自己碗里，再从凳子上滑下去，拿着碗筷从沈母沈父身后绕过，最后再夹到沈旭云碗里，嘴角翘起道：“二哥哥也多吃点。”
　　沈旭云揉了揉沈珮的头，笑道：“谢谢珮珮，珮珮真乖。”
　　沈父扬唇道：“我女儿长大了啊，也知道懂事心疼哥哥们了。”
　　这顿饭怎么结束的沈旭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第二天他和沈旭青要走的时候，沈珮抱着他们的腿哭，道舍不得他们。只记得沈母叮嘱他兄弟二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常往家里来信。只记得沈父让他们别担心家里，家里人多有人看顾。
　　一声蝉鸣惊醒梦中人，沈栩篱缓缓睁开眼，只感觉强光照得他头痛无比。他有些恍惚，这一瞬不曾反应过来今夕何夕，也辨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另一个梦境。
　　他也不说话，只是睁眼看着房梁。
　　怎么了？我在哪儿？
　　外面渐响的聒噪声入耳，他想起来了，他府中上下惨遭毒手，亲生父母和最疼爱的妹妹死于非命，唯一的哥哥也很可能已经被害身亡了。
　　家破人亡。
　　是了，他已经没有家了。
　　楚昌鹤见床上之人已经睁眼，轻声唤道：“栩篱？”
　　沈栩篱不吭声。
　　楚昌鹤倒了一杯水道：“栩篱可是渴了？喝杯水吧。”
　　但他仍然不动，像是没看见没听见似的。
　　楚昌鹤有些心慌了，急声道：“栩篱，你若是难受，你就哭出来吧……”
　　沈栩篱其实也想大声哭出来，把那些痛苦和着眼泪抛之掷外。可是天不遂人愿，他眨巴眨巴眼，感觉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楚昌鹤心疼得发抖，但他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他知道，现在的情况，除非沈家这二百一十六人起死回生，否则不管什么话对沈栩篱都是无用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栩篱才坐起身来，接了那杯水，哑声道：“我没事师兄，不用担心我。”
　　怎么可能没事？怎么可能不担心？这种事情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释然。
　　楚昌鹤抿着唇，道：“外面……我已经安置好了。这个给你。”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乾坤囊递给沈栩篱，那里面，都是他的至亲。
　　曾经他觉得自己的父亲魁梧高大，母亲凯风寒泉，而如今，只一个小小的袋子就能装下，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沈栩篱手指发白，颤抖着接过那个乾坤囊，忽然想到了什么，怔愣片刻猛然抬头，双眼布满血丝看着楚昌鹤，沉吟道：“不对，不对。”
　　“栩篱想到什么了？”楚昌鹤看着他问道。
　　沈栩篱看着乾坤囊，摇头呢喃道：“不一样，为什么会不一样？”
　　正当楚昌鹤要问“什么不一样？”时，还没开口便也想明白了，死法不一样。
　　全府仆人身上无一处伤口，是为魔气所杀。而沈父沈母和沈珮三人，是被抽干骨血而亡。
　　楚昌鹤也心想，怎么会不一样呢？而且再仔细想想，一些看似正常的推论也有好多说不通的地方。
　　比如，昆山派脚下的回笼阵，不是用魔气开的，而是以仙家灵力作为媒介，那就有两种可能了。
　　若栾芷倪不是魔界中人而是仙家子弟，那她的身份又得再推敲一番。
　　若栾芷倪和他们之前的猜想一样，就是魔界来人，那身边必定跟着一个仙门弟子。
　　再一个，昆山派被害，是为仙门和魔界的纠葛，那为何栾芷倪不惜开阵也要对沈府人痛下杀手？
　　沈栩篱虚声道：“不管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一切肯定跟栾芷倪脱不了干系的。”他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
　　楚昌鹤道：“那我们先寻她的踪迹。”
　　二人走到庭院中，昨日栾芷倪若是来过，即使手中没有她的物件，此处的残留气息也能使出踪灵术。
　　楚昌鹤拿出一张符纸，并起双指将其在府中上空划了一圈，再将其往下拉，上面便显现出一个地名——鸦碎宫。
　　“这是魔界主宫，已经荒废些年岁了，怎的会在这儿？”楚昌鹤满脸不解。
　　沈栩篱虽然不再沉浸伤痛，但仍然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问道：“为何会荒废？”
　　楚昌鹤细心讲解道：“这鸦碎宫原本是先魔帝阳邑的居所。但四百年前阳邑带头祸乱人间，想要将人界纳入魔界去。众仙门联合起来大费一番周章才将他与其驯兽梼杌分开封禁了起来。”
　　那次大战虽只历经四天，但战况惨不忍睹，仙门百家折损了不少少年英雄。
　　战事结束后，人间生灵涂炭，尸骨成山，活水都被染成红色，被血沾染的地方百年来寸草不生。
　　楚昌鹤想起什么似的道：“师傅当年也参战了。”
　　辛玄虽然看上去未过半百，但他实际上活了四五百年。
　　毕竟被奉为仙尊，半仙者，容颜不易老。
　　沈栩篱抓住了一个信息，蹙眉道：“这样说的话，鸦碎宫重开定然有蹊跷。师兄可知那阳邑被封禁在了哪里？”
　　楚昌鹤摇头道：“不知。大抵是怕有心之人将阳邑放出来继续作恶，史册书籍不曾记载，师傅也不曾讲与我听。”
　　沈栩篱若有所思道：“难道就在昆山派？”没等楚昌鹤开口，他又将这个结论推翻，“不对，若真是封印在昆山派，昨日出事之后，几位长老必然坐不住，而当年参战的仙门前辈也会前来查看一番。”
　　此时，一片黑羽自上空飘过，正是辛玄的传音羽。
　　楚昌鹤接到后神色突变，猛地看向沈栩篱道：“阳邑出来了！”
　　魔帝重返人间了！
　　沈栩篱知道，依照魔族睚眦必报的行事风格，阳邑出来后，必然会找仙门百家算账，这属实算是一个坏消息了。他猜测道：“所以，鸦碎宫重开是因为阳邑已经回到魔界了。难道他真的是被封印在昆山派？而昨日开阵的人其实是阳邑和栾芷倪两人，阳邑作为魔族中人，而栾芷倪则是那仙门弟子？”
　　楚昌鹤却摇头道：“应当不是。师傅传音说阳邑是昨晚出来，晚于我们来到沈府的时候。”他看着那片黑羽，继续道：“而且阳邑被封之地是囫囵山。”
　　好一个声东击西，搅乱昆山派，这样各仙门就会将注意力放在自保和调查矢魔种身上，而无心顾及阳邑被封印的囫囵山了。
　　楚昌鹤分析道：“应当是栾芷倪先烧了昆山派，再来了沈府，最后去了封印地界。可是……”可是她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来沈府，这一点还是说不通。他没再继续说，怕再一次刺激到沈栩篱，便也没提出这个疑惑。
　　沈栩篱像是看出来了，也不避讳，只是眼里多了几分沧桑，摇头苦笑道：“想必是我至亲的骨血于那魔头有用处，不然……”不然怎么会大费周章来到沈府取其骨血。
　　楚昌鹤满眼心疼，想一把将他抱住，却终是没有了昨晚的勇气。
　　“师兄，你先回门吧，我要去一趟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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