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晓晨走到佳彤面前，说，我怕你到了再打电话我下楼会迟，索性提前到门卫室等你。
　　佳彤点一点头，没有说话。

　　签名，进电梯，开门，走进房间。晓晨冲一杯茶给佳彤。
　　这是郑哥自平江带来的碧螺春。他说。
　　透明玻璃杯中那卷曲如田螺的茶叶悠然地吸足了水分，伸展开来，然后一点点坠入杯底。同时，带着微微花朵香气的茶香充满房间。佳彤看着，轻轻地笑了。
　　碧螺春是茶中名品。
　　嗯。晓晨浅浅应一句，在床沿坐下。
　　佳彤专心看着那杯绿茶，说，虎啸泉畔有间茶社，还记得吗？
　　当然记的。那时没钱，去那里都是喝你自家中拿来的茶，这样只需支付每人十五块的冲茶费。
　　那里冲茶都是用泉水，无论品级多低的茶冲出来都是极好喝的。
　　但是你拿来的都是好茶。
　　那都是爸爸的珍藏。佳彤说着又笑了。
　　晓晨突然说，刚才，我看到是有人送你来的。

　　佳彤坐在室内唯一一把椅子上，只消稍稍侧头就能看到晓晨的脸孔。她看着他说，是妍玫的男朋友。
　　晓晨的表情有些冷峻，佳彤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是有些话一旦开了头，便会一直想倾诉下去。
　　她说，他叫卓晔然，英俊多金，完美得不似真人。
　　他说我像他妹妹，所以愿意顺路送我。
　　提到妹妹时，他的眼睛要比注视妍玫时温柔很多。
　　莫名其妙地，我觉得他很危险。刚巧接到你的电话，我就说要来找你。

　　晓晨安静倾听着佳彤略显凌乱的话。佳彤忽然稍停了片刻，用无法掩饰的悲哀眼神看向晓晨，说，妍玫很爱卓晔然，可是，卓晔然说，他并不是那么地爱妍玫。
　　妍玫清楚一切，但是她说，找到自己真爱的人并不是那么地容易，所以，她仍旧会爱那个男人。
　　柳晓晨，是不是男人对待爱情都会这么地冷静？

　　晓晨两道浓眉愈来愈紧地簇在一起，终于，他握住佳彤的手，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她的手心。
　　没有任何语言，他想，她会明白他的心意。

　　柔软的嘴唇，温热的触感。房间里很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佳彤伸出没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悄悄拭去即将滚落的泪珠，然后对着埋首于自己手掌的晓晨说，柳晓晨，我只是有些感慨，作为妍玫的朋友，我想要她幸福。所以，请你你不要多想。
　　晓晨抬头，看着佳彤镇定自若的表情，他突然有些恍惚。
　　这并非是那个动辄就会哭泣的少女。
　　佳彤不动声色把自己的手自晓晨手中抽出，然后略微调转身体，端起那杯绿茶。
　　碧螺春很香。佳彤说。

　　那日之后不久，妍玫打电话告诉佳彤，我接了个剧本，导演是高畅。听着听筒内那愉悦的声音，佳彤眼前已浮现出妍玫含笑的面孔，她由衷替她欢喜。
　　妍玫，高畅是目前国内顶尖的导演，我一向喜欢他的作品，大气高雅又不沉闷。
　　妍玫说，通过晔然的介绍我才能接触到高导演。
　　佳彤笑说，机会只眷顾有准备的人。以高畅的水准，他绝不会选择毫无能力的演员。
　　老实讲，同他合作一直是我的梦想。
　　现在你已美梦成真，梦想也就不能称之为梦想了。
　　妍玫笑出声音，她说，也不能高兴得太早，我并非女主角。
　　我不懂表演，但是有句话却是知道的。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
　　谢谢你佳彤。
　　我等你的好消息。

　　相对于他们生命里的绚烂多姿，佳彤的校园时光一如既往是平淡的。转过年来的四月，妍玫参与拍摄的电影完成后期制作，佳彤得到一张试映会的门票。看罢电影，佳彤对妍玫说，你的表演真正出色，我观看时已经忘记你是李妍玫。妍玫笑着说谢谢，又说，本想请晓晨也来看的，可是他实在抽不出空闲。
　　寰宇运动会临近，目前正是他们最忙的时刻。
　　他同你的联络亦是少了吧。
　　我会主动发些短信给他，虽然他从未说起，但是我明白他一定有很大的压力。
　　妍玫忍不住握住佳彤的手说，你对他依旧用心。
　　佳彤笑了，她说，妍玫，我早已想通。
　　妍玫忽然觉得她微笑的样子比哭泣更加令人忧伤。

　　不久，电影正式上映，高畅的作品素来都是叫好且叫座，在艺术与商业间达到了卓越的平衡。而妍玫扮演的女配角因了演技与相貌俱佳，得到比女主角更高的评价，她成为真正的明星。代言了大牌产品，片约纷至沓来，亦是得到了不少电影奖项的提名，甚至连过去出过的那张EP都开始畅销。
　　佳彤说，妍玫，你终于成功。
　　妍玫却说，这只是另外的开始而已。
　　佳彤问，还回泺城吗？
　　回，怎么不回。你还记得吗，我当初学表演，是同父母打过欠条的。如今我要回去，把钱全数偿还，然后，还要买大房子给他们。
　　佳彤有些不解。
　　妍玫说，我要让他们感到愧疚。她的语气冰冷，眼神亦是犀利的。佳彤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说，妍玫，他们毕竟养育过你。
　　妍玫忽然笑了，她说，所以我送房子给他们呀。

　　八月的时候寰宇运动会在欧洲开幕，晓晨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佳彤一直都很想发短信给他，但又怕添了他的压力，于是只能按时收看比赛转播，同时默默祝福。决赛时，晓晨的对手是郑恺。因了时差的缘故，佳彤是在半夜时偷偷起床，塞着耳机观看那场比赛。笔记本电脑屏幕很小，但因了离得近，也便很清楚。
　　耳机里，解说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不似电视中那般圆润。他说，郑恺是上届寰宇运动会冠军，他占据世界排名第一名的位置已经超过两年，堪称世界羽坛的奇迹。而小将柳晓晨则是第一次参加寰宇运动会，他的世界排名在一年之内由十七名上升至第三名，亦是十分不易的。说罢这些，他又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郑恺与柳晓晨的成名之战皆是世青赛，但是不同的是郑恺获得的是亚军，而柳晓晨则是冠军。佳彤认出他的声音，记起他是那位极为赞赏晓晨的解说员，曾用许多美好的词汇形容过晓晨。

　　第一局，郑恺果断而迅速地赢了晓晨，21比13，比分令解说员的语气都有些黯然，他说，柳晓晨去年世锦赛夺冠时，已经有顶级运动员的气势，这局的失利实在有些反常。佳彤亦是对着那方小小屏幕红了眼圈。
　　换过场地，第二局开场，镜头里晓晨的眼睛依然明亮，可是那簇火热的生机却全然消失，毫无影踪，而他的唇角甚至有一丝笑意，此刻他清秀面孔上的表情是那样地闲适，如同一阵毫无威胁的微风，抑或是一朵浮在天际的浅淡的云。佳彤忽然想，他是不是……已经放弃了一切？隔着球网，有着方正下颔的郑恺全身都散发着凌烈的杀气，那是他身处赛场时的一贯状态。如果是晓晨是风，是云，那么他，便是一团燃烧的火，一把锋利的刀。佳彤有种不敢看屏幕的感觉，心跳亦好似停止一般。她知道，那是恐惧。
　　郑恺发球，晓晨伸出手臂，姿态舒展地接住、回击。佳彤发现，他的动作较之第一局变得无比轻盈。没错，他是像风与云，但风清云淡之中却包裹着风的疾速与云的高远，亦是有着风云的变幻莫测。不仅是佳彤，几乎所有的观者都被他自如流畅的回应与反击感染，身与心都不由得与他一同松弛起来。
　　在晓晨优雅如翩跹般的肢体运动中，他获得第二局的胜利。
　　最为关键的第三局，郑恺明显改变了球风，招招都可以将晓晨逼入绝境，而面对这些，晓晨的反应永远是柔的，亦是美的。佳彤忽然想，能够这样，其实输赢已经无所谓。

　　她不知道，其实晓晨亦是这样想的。他渴望这巅峰的胜利，所以在第一局时拼尽全力。然而就像教练曾对他说过的那样，当太过用力时往往会弄巧成拙。于是，他惨痛地输了。那短暂的休息时间，晓晨闭上眼睛，命令自己深呼吸。当他重新扬起睫毛，所有的观众都消失了，连球网对面的对手都变得面目模糊，他忘记了一切，只看得到那道洁白的弧线。当球拍触到弧线的断点时，会有心脏的弹跳声。
　　输赢已不是运动的全部，我爱羽毛球，在这一刻，它才是最重要的。握着球拍，全世界只有我与它的存在。我们心跳的频率，是一致的。

　　比赛结束，柳晓晨获得胜利。在终场的那一刻，佳彤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在键盘上，一滴一滴，晶莹得似泺城的泉水。赛场上，郑恺仿佛精疲力竭一般躺倒，所有的目光与镜头都对准晓晨。
　　佳彤透过淋漓的泪水看着晓晨，他并没有欢呼呐喊，亦是没有做出激扬的庆祝动作，而是把手附在自己的胸口，闭上眼睛。须臾，他自领口拉出一根纤细的黑绳，黑绳上，悬着一枚戒指。
　　晓晨拿着那枚戒指，对准它，重重地吻下去。镜头里，他的长睫毛盖住眼睛，上面似凝着一滴水珠。
　　佳彤的眼泪却在这时止住了。
　　耳朵里，解说员对晓晨的溢美之辞正源源不断地进行着。

　　赛后的采访，又是那名喜欢问怪问题的女记者，她问晓晨，今天的胜利你是否已经渴望许久？
　　晓晨扮个鬼脸，点一下头，并没有说话。
　　记者锲而不舍，继续问，能够打败郑恺，由“千年老二”全盘翻身，你是不是十分喜悦？
　　晓晨表情稍严肃些，但眼睛里仍盈着笑意，他说，我的喜悦同打败郑哥无关，最大的敌人从来都是我自己。而且，无论输赢，郑哥都是我心中永远的英雄。
　　记者又问，你的生日是三月十六，而你的比赛号码末两位刚好也是十六，你觉不觉得十六这个数字可以带给你幸运？
　　晓晨微笑说，我并不觉得自己的胜利应该归因于幸运。
　　记者再次抛出问题，以前你并没有特别的庆祝动作，而你脖子里的那根黑绳更是让球迷，尤其是女球迷有许多猜测。这一次谜底揭晓，你也多了庆祝动作，能不能告诉我们那枚戒指和你的庆祝动作的含义？
　　晓晨的笑容愈来愈大，大眼睛笑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他对女记者说，含义就是，我与尼克同在。
　　女记者冲口而出，尼克是谁？
　　晓晨没有回答，而是又扮了一个鬼脸，像是个真正的少年那样。然后他说，一会是颁奖仪式，我要先离开了，再见。说罢他转身离开，镜头里是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自背后看去，他仍较许多运动员瘦削许多，那分明还是一个少年的肩膀，但是却拥有着世界上最强劲的力量。
　　如佳彤所愿，他果然飞到了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高度。

　　当镜头转向女记者，她带着职业性的笑容说，我们可以看出柳晓晨在胜利之后表现得十分轻松，一向少年老成略有些严肃的他甚至有心情同我们开玩笑。刚才他提到的尼克，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胜利女神。相信，有了胜利女神的眷顾，柳晓晨今后会有更光明的前途。
　　这之后没有太久，便是颁奖仪式。站在平地柳晓晨已经高出郑恺与季军许多，当他站上至高的那一级台阶时，简直成为巨人。不知是谁给了他一面国旗，挺拔得似玉树临风的他身披国旗，那鲜艳的红衬得他的皮肤无比地美好。他把寰宇运动会的耀眼的金牌贴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球衣，那里有一枚银戒。
　　观众席，有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各种不同的语言交织在一起，全数献给那至高无上的胜利。

　　这是值得永远铭记的欢庆时刻，佳彤亦感到无以言表的荣耀与欢乐。可是同时，除掉那欢呼的声音之外，她还听到另外一种声音——与欢呼声一样巨大的摩擦声。
　　那是擦肩而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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