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作者:今年八十岁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三十三章


      “哥哥,你找我?”陈熠然推开办公室的门,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来。
      “进来,坐。”林茗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陈熠然来之前,林茗将自己和自己的桌面都收拾的分外整齐。与他相比,陈熠然就显得有些凌乱。他似乎是刚打完球回来,浑身上下带着阳光的气息。他习惯性地向后捋了下头发,阔步走到林茗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左手随意地一搭,嘴角也很快噙上一个随意的笑。
      “好隆重哦。哥哥这是想好要怎么答复我了吗?”
      林茗却不理他这副纨绔做派,只淡然道:“与那有关,但主要是别的事情。”
      “陈熠然,我先问你,如果我不打算再像以前那样疼你,你会怎么办?”
      陈熠然眯起眼睛,瞳孔里明明暗暗地闪忽着。他用拇指在嘴唇上摩挲了半晌,才答道:“我不知道。”
      林茗将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向人施压的时候,他总是习惯后仰而非前倾——平静道:“你说不知道,是因为你觉得我既然会问你,就代表这可能并不是我的最终答案。我需要你去认真考虑这个结果,使它成为眼下唯一的答案,而不是把它作为一种可能性看待,然后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陈熠然笑,脸上玩味的意味儿更甚。他说好啊哥哥,你这么想看的话我就试试。
      他带着那样的笑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的林茗。林茗面无表情,坦然地接受着他的凝望。
      陈熠然的眼睛越来越黑,快要将他的眼白吞噬。等到他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其实不过短短的一分半钟过去,林茗却觉得像是历经了一个世纪。
      “哥哥,你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会诱劝你,威胁你,逼迫你,一直到你愿意疼我为止。具体什么手段,恐怕我现在不能说。但我绝对会罔顾哥哥的自由意志,只为了...”
      他的声音沉沉的,可那笑还僵他在脸上,使他原本清秀俊朗的脸此刻看起来像是某种诡异而滑稽的木偶。
      尽管心里几乎已有了百分百的猜测,但是听到这种离经叛道的话被他众星捧月的弟弟冠冕堂皇地说出来,林茗还是心神一震。
      “行了...”林茗声音发颤地叫住他,“不用说那么详细。总而言之,你不会接受这个变化。就像你其实一直都没能接受我离开过的事情。”
      陈熠然没有出声,仍旧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林茗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感觉自己也有点疯狂。
      他心里悬着的那块儿巨石落下了,那把剑也落下了,可他竟然还觉得,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终于印证了一直以来他对于陈熠然的揣度,绝非空穴来风。
      这一刻,他也不得不直面着这样一个事实:他最亲爱的弟弟,是个匿迹藏形、不折不扣的问题少年。
      但同样是这一刻,他竟也没来由地有点趾高气昂。
      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高明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
      他忽然想给办公室里口口声声那些要把陈熠然当儿子当弟弟的老师看看,陈熠然到底是什么样子;陈熠然在他面前,又是什么样子。
      他的人生是漂泊飞蓬、作客逆旅。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在摆弄海边的沙,风一吹便了无痕迹。他何幸,能在一个如此光耀照人的生命里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陈熠然对他凄绝而偏执的掠夺里,他居然隐约感觉出了一丝可以荫蔽自身的安全感。
      林茗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用一种柔和坚定的声音,认真地陈述着:“熠然,接下来的这段话可能会占用你一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我首先想跟熠然说的是,这番话大多只是出于我的关心和建议,并非是我以一个长者的姿态在居高临下地干预你——虽然成为了老师,但我从来没有过我可以指导别人人生的妄想。但尽管我心如此,表达出来未必就不会有什么偏差。如果哪句话让熠然觉得不舒服了,你告诉哥哥,我就不再问了。
      陈熠然敛了那令人不安的僵化的笑,悠悠开口道:
      “哥哥,我对你做了那么匪夷所思的事,你第一件能想起来的事居然是教育我吗?”
      林茗一愣。听不出他的语气是褒是贬,他没有接话,也没有点头。
      陈熠然叹了口气,抬起眼来,认真地看着林茗,示意自己在听。
      “熠然,我知道你很努力地在和别人对话,但可能结果并不是非常令人满意。我自己猜测,也许熠然缺乏必要的社会化。”
      “虽然这样说很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我一直都很羞愧。因为我觉得这世界令熠然感到难以接近的痛苦,也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从你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比其他的孩子更聪明,却没有注意到应当去给你更多的关爱,甚至还一言不发地一走了之了。”
      陈熠然忽然笑起来。
      “哥哥,你别真的被我剥削了个人意志。你高中毕业的时候才十七岁,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更何况,你对我本来也没有什么照拂的义务。”
      林茗看他一眼,淡淡道:“与你的剥削无关。只要我把它看做我的义务,那就是有。”
      陈熠然脸上露出点古怪又危险的神情来,但他没有再说什么。
      “说回刚刚社会化的问题。为什么熠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有一个猜测。就像熠然曾经跟我说过的那样,你对他心问题的解决简单粗暴——他人在你的世界中都是客体,是会和你争夺主体性的存在,是地狱。所以对于主体间性,你毫无兴趣。”
      林茗停下来,等待着陈熠然的肯否。陈熠然轻轻点了点头。
      “而从心理学上说,熠然如此执着地划分主客你我,是因为...是因为被放弃的经历让你很难再去相信别人。熠然其实也是可以去相信别人、不分你我的,就像你曾经跟哥哥说过的那样——当然,如今是不是仍然这样可以另说,熠然不用有压力——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林茗说着,脸有点微红。就算这是陈熠然说过的话,他也只是引证以作分析,但这样被自己说出来,仍然显得他有些翘首以盼似的。
      陈熠然似乎有点疲惫,但还是轻轻笑了下,“仍然这样。”
      林茗眨了下眼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一方面,这种不信任导致了熠然疏离外在、感性和自然、而亲近内在、理性和逻辑,因为比起前三者来说,后三者更可靠;另一方面,这种不信任使得熠然无论对前三者还是后三者,都产生了一种对于‘不变’的执著追求。而这两方面,其实都是缺少社会化的表现。”
      陈熠然用手指了指自己,挑了挑眉。意思是在说:“你是在说我追求不变吗?我怎么记得我自己,刚刚批判完康德。”
      林茗点点头。
      “好吧。”陈熠然出声,算是对林茗评判的妥协。紧接着,他故作委屈地瘪瘪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林茗温声道:“熠然,你先别难过。很抱歉把你形容得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儿。我首先说,这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一直以来,熠然都因为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专注于自身,将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完成得很优秀。况且,参差多态乃是世界幸福的本源,正是因为熠然的特别,才能让熠然格外地超逸。”
      陈熠然窝在椅子里,眨眨眼睛看他,嘴边儿带了点餍足的笑,像吃饱喝足的大猫一般。
      “更何况,哥哥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有这样的困扰,并非因为哥哥比你处理得更好,而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什么物与我的界限,只是浑浑噩噩地过。”
      陈熠然忽然将手覆到他的手上。
      是他提到了自己那些年的生活,陈熠然在安慰他。林茗手微微一颤,而后笑着看了看他。
      “所以这些,本就不是需要改的过错。它是中性的,也是可变的。有人也许就喜欢熠然身上这一点,也有人似乎会觉得难以想象。可是熠然,哥哥只是个俗人,哥哥只在乎熠然是不是开心。”
      陈熠然咬紧了嘴唇。
      “熠然,哥哥不比你聪明,但哥哥毕竟比你多过了八年。你想听听哥哥怎么想吗?”
      陈熠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我明白熠然方才的意思,你想说你最讨厌放之四海皆准的法则。但哥哥觉得,熠然会讨厌这种存在,也许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一个属于你的,能让你不再忍不住怀疑和批判的法则。”
      “我们先说第一方面,理性和逻辑,是否真的能完全解释感性和自然的现象,解决感性和自然的问题,我就只能姑妄言之。”林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不懂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和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但我隐约能感觉到,并非一切都是可以用公理定律来推导和证明。”
      陈熠然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这倒是真的。”
      林茗愣了下,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熠然,你喜欢哲学,你应当比我更明白,人类的思想并非是线性发展的,而是在连续的时间中留下的一座座高原。每座高原都被保留,是因为他们都有可取之处。所以熠然无需一定要信仰离我们最近的这些学说,你大可以做一个糊涂人——像哥哥自己,就是如今一号大笨蛋,我到现在还觉得意识决定一切呢。学文学的人,眼里常常关注那些无关风月的人间情痴,难免会有些偏向唯心主义。”
      陈熠然被他逗笑了,嘴角微微仰起。这笑使他看起来不再是问题少年,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穿着白t恤的大男孩儿。
      看着这样的他,林茗的目光也温柔下来。他温声道:“熠然,你能感觉到吗?我们就在这个世界里。理论固然美好,但大家对你的爱同样真实。”
      陈熠然又握了握他的手。
      “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哲学的确让我们能从琐碎的短兵相接中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可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要低下头去生活。这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抛开虚妄的一切,熠然在我的生活里,我也在熠然的生活里。”
      林茗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关节。
      陈熠然低下头,收紧了抓住他的手,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要休息一会儿吗?”林茗担心地看着他。
      “不用。”陈熠然摇了摇头。
      “好,接下来我们再说如何面对变化的问题。”
      “熠然,倘若我今天要以刻舟求剑让班里的大家写一篇议论文,大家肯定都能写的汪洋恣肆、蔚为大观,说不定你写的那一篇还会拔得头筹。可是这世间的道理,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熠然是,我其实也是,我们常常意识不到,我们的一生都生活在江水之上,当我们伸出手去的时候,往往已经轻舟万里,而我们想要抓住的,往往也已经沉沙折戟。诚如赫拉克利特所说...”
      “一切皆变,惟变化本身不变。”
      “对。”林茗微笑起来,“我们就生活在变化中。变化已经让我们感到恐慌,而腐朽和消逝尤其让我们感到落差和忿然,所以我们讨厌腐朽,讨厌消逝,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但如果我们把已经脱了手的剑看得太重,不仅会无功而返、徒增伤悲,也会与下一把剑失之交臂。强求不可求,可求失于手——或者说,如果你为错过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
      “熠然上次看完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沉闷了很久。你问我哪里有江湖,我和你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知熠然那次理解没有。正好今天提到,我们也可以拿来说一说。其实如今的校园、职场,哪个不是江湖呢?这样的江湖或许听来不够风流,但这的确就是我们当代正在演绎的武侠小说。我们期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期待侠肝义胆、快意恩仇,我们可以带着这样的期冀去生活,可是如果我们一定要在生活中照搬这些侠客作风,就会有些刻舟求剑,说不定还会坐牢。我知道熠然会憧憬这些是因为浪漫,可是很抱歉,熠然,留在梦里的,只能是庄周或蝴蝶,而不是我们。如果熠然留在梦里,我和老师,又该去哪里呢?”
      “哥哥。”陈熠然拽了拽他的手,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林茗面露不忍之色。他站起来,走到陈熠然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
      陈熠然偏过头,静静地靠在他的身上。
      他一直在给陈熠然讲,盖其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可是抱住陈熠然的时候,林茗觉得,天地给了他们这一瞬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陈熠然携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边。陈熠然垂下眼睛,用脸去蹭他的手,声音里竟有几分虔敬意味:
      “哥哥,你说的那些,我以后会学着接受的。但是这一次,你会陪我对吗?”
      林茗以他的高度俯视望去这样的陈熠然,忽然想道了中世纪跪吻的骑士。
      “嗯。”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离开陈熠然。
      陈熠然终于又有了点笑容。
      他把林茗的手带到自己胸前,眨着眼睛问;“哥哥不问问我还疼不疼?”
      林茗见他恢复往日的无赖样子,无奈地斜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自己将自己狠揍了两下,就开心了?”
      陈熠然只含着笑看他。
      “你倒是聪明,挨了这两下,就什么都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了。陈熠然,你这苦肉计,他日用在别人身上就未必有用。到时候你别再诱劝、恐吓...”
      “哥哥,”陈熠然打断他,用他的手在自己胸前点了点,“你自己摸摸,到底哪里有别人啊。”
      林茗话还没说完,郁结在口中。
      陈熠然看着他,欢快地笑了起来。
      “哥哥,不是我不想跟你解释,只是有很多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哥哥。不过,哥哥如果问的话,我也会认认真真给哥哥编一个的。”
      林茗冷漠道:“还有事吗,没事就去上自习吧。”
      陈熠然狡猾地笑:“还真有。哥哥,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嗯?”
      “哥哥刚才跟我说要适当地观察自己的内心,可是如果我的内心本来就无法令人信任呢?对于有些东西,尤其是喜欢的东西,我总是...”陈熠然明显地犹豫了一下。
      “总是有很复杂,复杂到对立的两种感情。”
      林茗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菲茨杰拉德不是说过吗,同时保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还能正常行事,这是一流智慧的标志呢。我看熠然行事正常——怎么听着像审犯罪嫌疑人似的——这不是说明熠然有智慧吗。”
      陈熠然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似乎瞪大了一分。
      他说了句谢谢哥哥,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7399992/3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