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

　　寺庙的大殿内人头攒动，烧香磕头，念念有词，但秩序井然。在烟雾火烛中，众生顶礼膜拜。高高在上似笑非笑的佛像、匍匐在地虔诚的众生、在香烛闪烁烟雾缭绕中沉浮，恍若幻境。涟漪觉得有点晕，杵在香客后面不知所措。转过头，清凌不在身边。正东张西望之时，旁边一位红脸膛的老妇人递给她三根香，一脸肃然地说：进了寺庙，就要烧香拜佛，这是规矩。涟漪接过香，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妇人后面，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动作也愈加拙笨。跪拜中，她一时愚顿：我求佛什么呢？这么想时，仪式已毕。她向老妇人道谢，老妇人并不理会，径直走了。其他的人专心向佛，根本不理会谁是谁。涟漪无趣地四下张望，见清凌站在门口的台阶下抿着嘴冲她笑。涟漪气恼地朝他走去：他心里肯定在取笑我。
　　“你笑什么？”、
　　“啊？我没笑哇。”
　　“明明就笑了，还不承认。”
　　“好好好，即使我笑了，那又怎么样？”
　　“在这庄重的地方，你不觉得不妥吗？”
　　“你这人，就喜欢究些皮毛的东西。你看那尊佛祖像，抿嘴微笑，让人感觉似笑又似非笑。佛教的法理全在这儿。”
　　“我不懂……”
　　“别执著于固念。”
　　“我还是不懂，这跟你笑有什么关系。”
　　“唉，其实我也不太懂，只是听我一位出家的大学同学讲过。我就记住了这么一句。我的理解是，这里虽说是庄严之所，也可是非庄严之所，各在人心之中。”
　　“我更糊涂了。随便问一句，你的大学同学为什么出家？”
　　“还能为什么，看破红尘，看透人生。”
　　涟漪楞了一下：为什么我就看不破呢？“那你既然来到寺庙，为什么不进去烧烧香、拜拜佛呢？”
　　“我没什么可求的？”
　　“烧香拜佛只为有求什么吗？”
　　“难道不是？”
　　涟漪连连回望，大殿深深，玄机重重，似乎尘世的真相均隐晦在烟雾的后面。乔庄说，只有迷失了自我的人才会迷信这东西。她早就迷失了自我，或许，从一出生便开始了。刚才只顾着做那虚式，并没想好要祈求什么。可是，做那虚式本身不就想要祈求：祈求什么呢？想要祈求什么呢？美好人生吗？什么又是美好人生？一片茫然……
　　他们信步围着寺庙转了一圈。寺庙的后面，一大片竹林和针叶林交错地缓缓向山下倾泻，在山脚与邻峰的林子相交。邻近的山峰看上去比这里高出许多。庙的周边种着一垄垄绿油油的蔬菜；各色野花在青草地中探出细小的脑袋，成片成片地撒落在向阳的草坡上。不远处，一丛丛带刺的野蔷薇在茅草丛中怒放。更远处，粉红的杜鹃花一丛丛铺陈开去，好像没有尽头。茂盛的植被赋予了大山以灵秀的生命。
　　山上除了人的嘈杂声外，便是林中鸟儿的脆鸣声。好像以庙宇后面的围墙为界：前面是人的纷扰；后面便是鸟儿的天堂。而且，世间的声音仿佛都被吸入了一只巨大的玻璃瓶中，隐隐约约的。涟漪探着身子不住地往林子里张望。清凌问她看什么。她说，想看看那悦耳动听的鸟鸣声出自什么样的鸟儿。清凌从地上拾起一小块石子向林中扔去，没有任何反应。林子太深了，深到可以庇护任何的秘密。
　　清凌问她：“喜欢这里吗？”
　　涟漪答道：“喜欢是喜欢，”她想了想，“不过也只是叶公好龙罢了。”
　　“怎么说？”
　　“我害怕这里的沉寂，更害怕这里的自然力。你知道古寺大刹为什么都喜欢建在峻岭险峰吗？据说，这种地方往往有很强的原始自然力，连接着更幽密的宇宙力量。据说佛法接近原始的真相，因此它喜欢呆在原始自然力很强的地方。有位师太对我说，你的能量场太弱，不适应呆在这种地方。否则的话，我早出家了。你喜欢这种地方吗？”
　　他久久地眺望着远处，“谈不上喜欢，哪儿都一样。”他突然转过头，盯着涟漪，“你想出家，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脱离苦海呗。我一生下来，那儿的一个老神婆掐指一算：灾星，灾星下凡。不过，说真的，厄运一直伴随我，还连累周遭人。凡有我在的地方，四周总是一片混乱。所以，你想过平静的生活，就要离我远点。”
　　“你大学学什么专业？”
　　“金融。”
　　“我还以为你是学玄学的呢”
　　“如果真有玄学，那我会不顾一切选它。”
　　“为什么？”
　　“因为统治这个世界的科学硬邦邦地说：就是这样，别无选择。而在科学背后的玄学则不断诱惑你说：不。有无限可能性，上天入地都行。”
　　“无稽之谈。”?
　　清凌冷冷的眼光让涟漪忽然觉得他把自己推得很远，如隔了几个山头。他坚守着自己的孤寂，如她一样。她暗暗地叹了口气，有些地方他们很相象，以至于她对他的一些想法了如指掌。或许他们可以做朋友。但涟漪对男女之间的友谊缺乏信心。漫云曾说过，男女之间的友谊就像过独木桥，任何一点诱因，即使刮过一阵风、无端的分神都会使你有摔下去的危险。但如果侥幸过了，有可能会有真正的友谊。总之，风险很大，而涟漪从不愿冒险。
　　松涛阵阵，风儿从林子那边吹过来，撩起涟漪的发丝，凉飕飕的。高大的林木像波浪一样起伏，似乎在邀请他们共舞；又似乎在狂笑，如绝望时的歇斯底里。三面环着的黛色群山，好像借着风势倾压过来，要将他们揽入其无边的寂寥之中。
　　涟漪背过身去。寺庙的院墙上赫然写着“佛法无边”四个大字。她不需要朋友。她不相信友谊就如她不相信爱情一样。正是大学里那个自称为她的好朋友的同窗偷走了她的爱人，她曾经那么的信任她，把恋爱中一点一滴幸福的感受说给她听，将心中的所有秘密与之分享（真是被爱冲昏了头）。到头来，这些都成了对方对付自己最致命的武器。这样的人，完全不配称为朋友。
　　佛法无边，无边佛法，我可以讨要公道吗？让加害者也尝尝被加害的滋味。可是，我知道事实并不如此：那两个人甜甜蜜蜜，过得有滋有味。当偶遇的大学室友小心地告之消息时，眼睛里充满着艳羡和怜悯：可怜的人儿，要是当年你们俩在一起的话，嘿嘿……不好说！
　　涟漪走上前，用食指顺着墙上的字迹慢慢划着。字很大，她得踮着脚才能触到上面的笔画。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存在吗？他们在何处注视着这纷扰的尘世？他们以何种法旨来抹平人世间的不平？
　　可是，人的心思千差万别，能要求绝对的公平吗？恐怕万能的神也无可奈何吧。既然做不到，又怎可以称为“万能”。
　　她觉得她的灵魂空洞无着，因而时时挥舞着触角想要抓住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可能的话，虚幻的神也可以。
　　是这样吗？现实中的她出奇的懒，就是在她眼前晃荡的东西，她也会抬手把它们拔开：抓在手里的东西随时都有失去的危险，那又何必花气力去抓呢。心中的欲望驱动不了身体力行。
　　那么，她心里真正想要抓住的是什么呢？一想到具体，她脑袋就一片茫然……
　　清凌也转过身来，看着涟漪尖细的食指在粗大的线条里慢慢游动，不觉颤栗起来。当年，他的母亲整日站在窗前，手指在玻璃窗上慢慢划着，一笔又一划……他观察过很久，始终看不出她想要表达什么。那时，她已患有严重的忧郁症。
　　他快步上前，一把捉住那只正举着的胳膊，将涟漪拖拽出好一段距离。
　　涟漪吓了一跳，挣扎着叫道：“你……干什么？放开我！好痛。”
　　他仇人似地瞪着涟漪，厉声道：“不许在墙上乱划。”声音因过于威严而有些沙哑。
　　他在生气。涟漪诧异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原因。“只是手指呵，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涟漪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也不行，”他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转过身去。“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山吧。”也不管涟漪跟没跟上，他径直往斜躺在山脊上的石阶走去。
　　涟漪对着他喊：“那边还有几个景点……嗳，我们过去看看吧。”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背影，涟漪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远远跟在后面，望着他的身影竹杆似地一节一节往下降。
　　怪人！涟漪自以为看得透他，可有时候他的行为实在让人难以捉摸。每个人的心思，是时间累积成的深海，且不用说别人，自己有时也恐怕无法捉摸得透。看来先人所说的“人心难测”，将作为颠扑不破的真理世代相传，直到地老天荒－－她远远瞥见了那裸露的山崖。世界末日就是那个样子吗？
　　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这巨大的山崖自然就联想到有关地老天荒的传说。好像都与爱情有关。也就是说，如果爱情有个期限的话，人人都希望这个期限是地老天荒，和地球的寿命一样长。人的生命中还有许多其它的感情，比如亲情、友情……为什么独有爱情渴望地老天荒呢。这是否恰恰证明了爱情的瞬间性呢；同时也说明爱情瞬间的爆发力之大，大到想要湮没时间。
　　地老天荒的景象应该就是那山崖的无限放大吧。这个时代有属于它的那部分。因此，爱情的童话不再，它老了，圆不了那么多人的梦。
　　涟漪心中一动，难道我所想要祈求的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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