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何故谋反

　　夜风萧瑟，拂过王羡渔鬓边的碎发，衣袂翩然舞动。
　　紫癜太监一路南行冲出春熙街，拐入昏暗的小巷，踩着巷中堆放的杂物跃上屋顶。太监已见识过他的厉害，王羡渔不再隐藏身法，施展轻功紧随其后。

　　紫癜太监似是旧伤未愈，没跑出多远就气息紊乱，但每当即将被王羡渔追上时，总能刁钻地闪避，往更荒僻的地方奔去。疾驰之间，燕京城的夜景飞速后退。四周逐渐人迹寥落，远处零星地亮着灯火，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终于，紫癜太监厌倦了追赶的猫鼠游戏，在半掌宽的屋脊上站定，边喘息边哂道：“王侍郎隐忍多年，竟也会有穷追不舍的时候。”

　　王羡渔悬停在比他稍高的另一处屋脊，俯瞰那张恶鬼似的脸，冷道：“我心疼我的带骨鲍螺。”
　　紫癜太监：“？”

　　糖品铺子的掌柜说了，这些拇指大的小玩意儿必须趁温热时入口，才能保持绵而不软的最佳口感。如今却随着他一路颠簸，没能送到想送的人面前。
　　王羡渔下定决心，这回抓到太监，定要先折断他的腿。

　　紫癜太监与他对了十几招，很快显出劣势，忽然侧身翻滚，直直地跌下屋脊。王羡渔听见响亮的落水声，往下一看，破败的院落静默在夜色里，池水微微荡漾，太监已消失无踪。

　　这是想瓮中捉鳖？

　　王羡渔不怕下面设了什么致命的埋伏，他对外的身份还是琅琊王氏的子弟、朝廷的三品侍郎。在燕京城里杀了他毫无益处，反倒会招惹一堆麻烦。
　　何况，他一直觉得紫癜太监和他背后的主子并不想杀他，而是想借他之手查清十三年前的某些事。先用文书里夹的字条，让他注意到柳涓，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潘迎喜有问题。

　　王羡渔撩起袍摆，凌空一跃，轻盈地落在水池边。池子一角的太湖石上遗留着紫癜太监逃跑时的水渍。

　　这宅子不知荒了多少年，缺少人打理，墨绿的水藻疯长，弄得满池腥臭。王羡渔向院中走了段距离，靴底突然传来奇异的脆响。

　　“咔嚓。”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王羡渔弯腰拾起，焦黑的碎片泛着粼粼的绿光，竟是一小截灼烧后的人骨，而且曾经烧过它的那场火应该不小。

　　大火，废宅，引他查静王旧案的紫癜太监……
　　王羡渔心头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继续向前走，宅子极大，到处都是火灾过后的痕迹。烧断的房梁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庭中，墙垣榻成了砖块，土石间夹杂着不少细小的碎骨。

　　“扑通。”
　　单调的风声中，任何异常的响动都会被放大。王羡渔循声而去，这已是宅子最靠里的一进院落。正堂的门洞开，两侧雪白的纱幔飘垂，轻灵又诡异。夜风阴冷，呼啸着穿堂过室，宛如经年不息的鬼哭。

　　王羡渔立刻警惕起来。纱幔不可能在席卷整座宅子的大火中留存，而且它们两条太新太干净了，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说明不但有人在火灾后潜入宅子挂起白幔，还经常过来更换。

　　王羡渔几乎可以肯定，紫癜太监想让他找的东西，就在里面了。

　　正堂里同样满地狼藉，正中的八仙桌上突兀地立着两团漆黑，一高一矮并列，矮的那块上面蒙了一层绸布。

　　屋里实在太暗，王羡渔不得已吹亮火折子，凑近细看，竟是两块供奉亡者的牌位，高的那块黑漆涂底，刻着一行白色小字。

　　下一瞬，王羡渔感到一股冰凉的血直冲头顶，心跳在胸腔里乱了拍。夹着火折子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颤，牌位投映在墙上的黑影连带着抖动不止。

　　黑底白字写的是——故恩公李氏讳桐之灵位。

　　王羡渔合上双眼，情不自禁地唤了声：“叔叔……”
　　这里真的是静王的府邸！

　　时间隔得太久，宅院毁得也太彻底，他一时间无法把鬼气森森的废宅与静王府联系在一起。
　　他还记得，那池腥臭的死水曾经清波荡漾。静王虽被戏称为京城第一美人，私底下脾性却耿直率真，思路也与寻常人不同。勋贵人家都爱养色彩艳丽的锦鲤，以供玩赏，静王却嫌浪费，养了一堆好吃的鲢鱼青鱼鲫鱼。

　　他随父亲拜访王府，折下柳条逗了半天池中的鱼，最终决定替静王分忧，将其中半数捞起来烤了。阿姣自幼多病，裹成小粽子，坐在廊下围观他胡作非为，糯米团子似的小脸气鼓鼓的。顾雪鸿得知后，回家将他一顿暴揍。

　　王羡渔没有在回忆里沉溺太久，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魂。静王谋反的罪名尚未洗清，胆敢有私下收葬、祭祀者，一并按逆党处置，轻则处死，重则株连九族。
　　正因为如此，大火过后静王府百余人的焦骨全混在一起，遗忘了生前的贵贱，一同被抛进城郊的乱葬岗。

　　有人却称静王为“恩公”，为他立灵位，为他垂白幔。这个人隐藏得如此深，王羡渔对他的身份完全没有头绪。

　　然而，最让他畏惧的还是静王灵位旁，那个稍矮些的牌位。
　　它肯定……属于阿姣。

　　牌位上覆着红绸布，原本艳丽的颜色放在阴风阵阵的灵堂，显得格外凄然。王羡渔心一横，指尖挑起绸布的一角，轻柔得如同揭开新娘头顶的喜帕。
　　早知故人已逝，但亲自再确认一次死亡，是另一重痛苦。

　　“李蛟之灵位。”
　　王羡渔的手指抚过黑漆牌位，不由地念出上面的内容。很快，他从悲痛中清醒，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若与静王的牌位匹配，严谨的写法应当是“故恩公女李氏讳姣之灵位”，最关键的在于——是“姣”而非“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祭祀静王的人，怎么可能连阿姣的名字都写不对。

　　王羡渔的指尖死死按住牌位上陌生至极的“蛟”字，冒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毛骨悚然的念头。
　　莫非十三年前，阿姣没有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难以熄灭。如同走惯了夜路的人瞧见一星灯火，会不管不顾地向它奔去。他想带走这块牌位，连夜赶到谢宓那里，或者借王太后之手查查皇家玉牒。

　　他甚至还想怀着渺茫的希望，去问问柳涓。
　　蛟，无角之龙……很像李氏男子该有的名字。

　　可就在此时，他的背后传来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不属于紫癜太监，唯有顶级的轻功高手才有这等步法。
　　该看的都看到了，紫癜太监带着帮手回来了？还是说他那个故作神秘的主子，终于愿意露面？

　　王羡渔神色温柔地把红绸布盖回了李蛟的牌位上，蓦地回首，正堂里依然空无一人，白幔寂寞地飘舞。

　　脚步声更近，片刻之后，瓦砾堆里跳出来一团……猫。
　　王羡渔：“？”

　　小猫难得在废宅里见到活物，一点都不怕人，好奇地凑过来闻闻他的靴子，细声叫唤道：“喵喵？”

　　“乖乖，吓死你爹了。”王羡渔一把抓住它的后颈皮，拎到眼前。猫才到他的手掌大小，浑身灰扑扑的，瘦可见骨。王羡渔掸去它皮毛间的灰尘，奇道：“居然是只橘猫。”
　　小橘猫歪头：“喵？”

　　这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进了废宅，在大院子里绕晕了，找不到逃出去的路。放任它在这里没吃没喝，迟早为鬼气冲天的宅子再添一具尸骨。
　　王羡渔自作主张道：“静王叔叔家的猫就是我的猫，由我替他分忧。”

　　“王侍郎好兴致。”
　　是紫癜太监的尖嗓。

　　槅扇外闪过一道黑影，绕过正堂，迅速往南移动。王羡渔回头又望了两块牌位一眼，权作告别，把小橘猫袖子里一揣，继续追赶。

　　“喵喵喵！！”小橘猫突遭此劫，在王羡渔的袖中颠得昏天黑地，本能地抱住装带骨鲍螺的纸袋。过了一会儿，颠簸停了，紫癜太监最后的身影消失在后院的一口青石井边。

　　王羡渔不信太监戏耍了自己这么久，会突然坠井寻短见。他往井里丢了半块碎砖，听不见落水声，只有“咚”的闷响，看来井水已枯干。

　　王羡渔深吸一口气，唇边勾起狠绝的笑容，也随之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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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厂地库比柳涓想象的更大，通天贯地的立架一排连着一排，库藏之丰富，恐怕唯有天琛帝的国库足以媲美。

　　他为避人耳目，先假装翻找了一会儿卷宗，而后开始飞速浏览立架上摆放的各色物件，瞧见类似丹丸药剂的瓶瓶罐罐就取下检查一番。无奈地库里存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又得时刻提防有人进来，心情焦急，额上起了层薄汗。

　　柳涓搜查到最后一排立架，从上面发现了一组太极形状的瓷瓶。黑白两色的阴阳鱼头尾相连，阳鱼头部刻着“离”字，阴鱼头部刻着“恨”。
　　奇毒“离恨”和它的解药。

　　柳涓背靠立架边的石墙，长舒一口气，只想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突然他背后的石墙开始作响，紧接着隆隆声越来越清晰，墙体居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别动！”
　　墙中来人一手锁住他的咽喉，一手捂紧他的嘴，语气半是愕然半是欣喜。锁喉的那只手松开了些，作怪的手指故意揉搓他的喉结，指尖犹在轻微发颤。

　　柳涓：“……王羡渔！？”
　　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鬓角，慵懒中透着一丝兴奋：“柳尘泱，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也许我们想干的是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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