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他霁月光风

　　宋恢被人带出天牢的时候，日光哗啦啦泼下来，他下意识用袖子遮住了眼。

　　“你可以走了。”身后的兵士对他说。

　　宋恢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身板，在天牢里待了这么些时日，哪怕没受刑只是关押问话，也让他整个人比往日萎靡了几分。他朝那兵士拱了拱手，很有礼地笑了一下，才慢慢往回走。

　　——被放出来了，是不是就……洗清嫌疑了？
　　他在心里琢磨着，抬头时看到街边停着一辆马车，帘子被半挑起来，露出一只白皙细腻的手，腕上玉镯清透，日光下流动着碧色。宋恢脚步一凝，下意识上前两步，笑道：“夫人来了？”

　　帘子被彻底打起来，车内的女子生着一张芙蓉面，眉心一点花钿，着藏蓝色的裙裳。她看着宋恢，半晌，淡淡移开目光：“回吧。”
　　宋恢脸上笑意淡了些许：“好。”

　　马车辘辘地往回走，女子握着一卷书，支着头在看窗外。宋恢看着她，眼中神情不辨：“你不问问我在牢中怎么样么？”
　　“妾不懂。”女子收回目光，“但家中今日来了贵客，想必夫君是无事的。”

　　“……贵客？”宋恢微微一怔，心中有了计较。女子说完这句，就仿佛完成了什么不得不做的任务似的，直到回府，都再没开口。

　　宋恢回到府中，就径直前往会客的内室。来的是一位同僚，宋恢进到屋中，径直向那同僚的方向一行礼：“老师。”
　　同僚微微侧身，露出身后跟随的老仆，抬头时赫然是沈老太师沈珂。

　　同僚沉默地一揖，悄悄退了出去。房门“咔哒”关上，宋恢一撩衣摆跪了下去：“老师恕罪！”
　　沈珂坐在主位上，喜怒不明。待宋恢跪了半晌，冷汗浸透内衫，才慢悠悠开口：“如渺这是做什么？你刚从天牢中出来，跪什么？起来。”

　　宋恢不敢起身：“是学生等的疏忽。没料到张池那里出了这么大的差错，我等却毫无所觉。学生进天牢不要紧，却连累老师为此烦扰，实在……”
　　“卢白，欧阳炯，张池……”沈珂又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从扬州到锦都，摄魂草的计划处处受堵，如今我们在锦都的布局更是几乎毁于一旦，因为什么呢？”

　　宋恢不敢答：“……请老师指教。”

　　“因为你们太蠢。”

　　沈珂叹息似的说。
　　“现在想来，卢白的事不是意外——钟渐不知从何处得知扬州现了摄魂草的消息，一手筹划了卢白的被捕，而后又借我们的手，杀了卢白。”沈珂那张温和慈祥的，老好人一样的面容终于露出狰狞的裂缝，他咬着牙笑了：“更阑、更阑……怪不得云颂做了那么多昏头的事，死也要得到他。”

　　“倘若那时云颂听我的，顺水推舟要了他的命，又怎会有今日的变数。”沈珂喃喃道，“才色双殊，钟郎十五……色之一字，向来头上悬刀！”

　　宋恢耳中听着这些秘辛，心惊胆战不敢言。

　　“此次张池的事虽是夏侯泽负责，背后也必定站着钟渐与霍云平。”沈珂放轻声音，脸上又露出那种慈爱的，长辈一样的笑容：“如渺，你觉得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宋恢俯身跪在下首，心思电转，半晌，试探似的说：“摄魂草一事上我们失了主动权，但老师当日布下了两条线，另一条便是旧东宫闹鬼引出的先帝死因……不如先从这里……”
　　“善。”沈珂和颜悦色，“那如渺便去办吧，做绝一些。”

　　宋恢小心翼翼道：“老师，先帝死因……我们虽有怀疑，但并不确定是否与钟相和陛下有关……”
　　“我们说有关，那就是有关。”沈珂浑不在意，“没有证据，就造出证据。我让张池在宫中埋下一枚暗棋，不就是等今日么？”
　　他一抬眼：“说起来……那暗棋叫什么？”

　　宋恢略一思索，垂首答：“阿生。”

　　沈珂没印象，也就是随口一问。他吩咐道：“这段日子让人都小心些，别往陛下和钟渐眼前撞。”
　　宋恢道：“学生这次进了天牢，是不是引了陛下与钟相疑心？”

　　“这段时间和张池有过来往的都进去了。”沈珂道，“你虽有疏漏，但胜在谨慎，不曾留下把柄，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出来。不过下次也许就没这么好运气了。懂么？”
　　“学生明白，以后定会加倍小心。”

　　沈珂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向来知分寸。说起来，你与姜氏如何了？我今日见她，似乎沉静许多。”
　　姜氏便是宋恢那夫人，小字盏歌。父亲是汉州郡守，母亲是松阳沈氏旁支的女儿，虽是庶女，但却嫁作正妻，姜盏歌自也是嫡女，去年由沈珂做主，嫁给了宋恢。

　　宋恢苦笑道：“她很好，只是学生似乎……不太招人喜欢，不知该如何才能让她开心。”

　　沈珂了然：“……都还是年轻人。她父母都不在锦都，自小又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嫡女，自然有些脾气，却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学生知晓。”宋恢垂着头，“我能娶她，已是往日都不敢想的高攀了。她随我吃苦，本就是委屈了她。”

　　“你这样懂事，我便放心了。不然我担你一句老师，却没为你寻个良缘，反倒是作孽了。”沈珂慈爱道，“你却也不必太受委屈，你跟在我身边做事，才华能力皆有，只是暂时不能显于人前罢了。等来日封侯拜相，反而是姜氏配不上你了，不是么？”

　　“承老师吉言。”宋恢又行了一礼。

　　*
　　张池一案牵连众广，夏侯泽查办清楚后直接将结果交到了中书省，钟渐带着尹半云几人核实后，呈给了霍云平。
　　陛下朱笔御批，定罪后昭告天下。

　　这引得朝堂多方震动的“张池案”终于告一段落，当事人全部获罪，缴获的摄魂草尽数焚烧。这种来自西戎的草说来也是祸根，景悼帝霍云颂在位时推崇此物，搞得多少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摄魂草香气妖异惑人，一旦遇火燃烧，却散发出浓重的臭气，仿佛野史里披着画皮的鬼怪，美人皮下填着一把可怖的枯骨，靡靡的香气后掩藏着苍生夜哭。

　　知情人心中清楚此事不过前兆，由张池引出的暗网虽然损失惨重，但始终没有彻底触及到幕后。但因为张池的落网，朝中汹涌的暗潮一时蛰伏了下去。

　　“……杏林宴？”慕清寂拿着礼部的帖子，“这怎么送到我这里了？”

　　“这段时间朝中多事，春闱放榜后杏林宴一推再推，眼看已经入夏，怕是不能再推了。”慕桥端着茶杯道，“张池一事到底让朝中动荡，陛下也有借杏林宴安抚人心之意。故而这次吩咐大办，我听说今年除了宴请今科进士，朝中官员，也邀请了一些世家公子，锦都名士。你名声大，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慕清寂点了点帖子：“爹，更阑去不去？”

　　慕桥看他一眼：“更阑自然要去。”

　　“那我也去。”

　　“你们不是分别没多久？”慕桥随口道，“你就这么粘人家？可别打扰更阑公务。”

　　“更阑才不嫌我。”慕清寂哼哼，“他这样的人物谁不喜爱？我若不多找找他，来日让人抢走了怎么办？”
　　慕桥眉心跳了跳，他一时辨不明白慕清寂话中意思，但见他这个儿子神色坦然，便觉得是慕清寂往日风流不羁的语言风格使然，当即把眉心按了下去：“孩子话，什么喜爱不喜爱，天天挂在嘴边像什么话。”

　　慕清寂摇摇扇子：“我从不说没分寸的话。”

　　未等他爹反应过来，他就拿着帖子施施然走了，留给另一人无限想象空间。

　　“……”慕桥一时瞠目，半晌，喃喃道 ，“我勒个去……”

　　慕府的下人骤然听到他们温文亲和的国公爷一声怒吼：“奶奶的！小兔崽子你给我说清楚了！！”

　　*
　　谢阳是今科进士，在殿试上被点了探花郎，这些日子一直风头无两。办宴的地方是皇家琼林苑，他来得早，宴还没开，刚进地方就被一群人围了起来，谢兄长谢兄短，被拉着应酬了一拨又一拨，写诗填词投壶射覆，谢阳撑不住，借着更衣悄悄躲了出来。

　　琼林苑为了杏林宴的举办开了好大一片地方，不拘人游玩休憩，谢阳一路往人少的地方去，入了一片桃花林，落英缤缤纷纷，云霞一样轻薄秾艳。谢阳一路往深处去，见桃花深处一栋二层小阁，雕栏画栋，檐脚挂着古铜的小风铃。
　　谢阳心生好奇，他缓步上前，见阁门轻掩，一推即开。一楼是一般房间布置，并不见人，谢阳听得二楼似乎有人声，犹豫片刻，走上了楼梯。

　　离得近了，那人声也清晰了起来：“说是杏林宴，可如今已是六月，杏花早早败了，反倒是桃花开得漂亮。”

　　“今年的杏林宴是比往年晚了些。”另一个声音温润极了，松风春水似的，闻声而知风采。谢阳轻咳一声，扬声道：“打扰了。”

　　一时静寂，谢阳上得二楼来，踩上柔软的白色毯子。墙角的博山炉袅袅地吐着香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冷香，初雪似的，让人一时通透清明，乍生怅然。离窗边不远是一张小案，两人对坐，一人青衣一人白衣，白衣人头戴玉冠，手中一柄玉骨折扇，眉目带着几分凌厉的贵气，凛然如雪，目光一转却又带着三分天生的风流缱绻。

　　他对面的人生了一副容色更盛的相貌，青衣曳地，玉簪挽发，最寻常不过，却也最是温柔清艳。

　　窗外随风飘进几朵零星桃花。

　　如若不是谢阳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他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隐世的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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