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作者:李不思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椿之愁


      我知道门派里很多无关课业的无聊的事情。

      譬如一直对大海的另一端心神驰往的姚慕奇,有一种少女般的仪式感,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溜去葛生殿后面的海岸,偷偷放一只纸船。一年前是一个人去,后来会带上胡慕冰——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一个明艳生动的小姑娘。我后来关心起这两人的感情进展,远胜于去思考望兮交给我的撰写心魔录的任务;我还知道颜子平半夜里常说梦话,像醉汉般地、含糊不清地嘟囔。有时是一些发泄情绪的词,有时是几个清晰却意义不明的字,夜间的巡逻弟子也有听见的,窃笑着说他喊的是“慕晚”,好像也是哪个分堂的漂亮师妹。我后来再听见时便仔细留意了一下,果真念的是这两个字。

      其实我很羡慕他们。对于在意的人,虽然一个个嘴笨得令人扼腕,但在亲友伴身的成长之中,他们的未来里,幸福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东西。

      于是我常常躺在从止居的屋顶上,听着海面涛声、年轻弟子的梦呓、夜巡姑娘的零星笑声,感慨地想,年轻真好。虽然我并不老,但每每看见他们,或嗔或笑,心里竟然冒不出别的想法。只是一遍遍笑着注视,一遍遍想,他们真好。

      我从前有这么好过吗,也是有的。沧海联络中土的那几年,望兮曾带回来过一个云梦姑娘,名字叫青云,托给我照看。

      青云与我看起来像同岁的,但或许我真同望兮所说的,常是一副老气横秋的神情,她一见我,竟知道喊我姐姐。其实望兮的这番托付有两个意思,一是明面上的好好招待,增进沧海与中土门派的交情;二则人心隔肚皮,还当青云是外门人,让我做沧海的眼睛,盯着她不做类似于偷书窃术的行径。

      我虽然理解望兮作为掌门的立场,却不大喜欢做这档监督的事。青云只当我是个陪玩的姐妹,每天早上天才亮就将我掀起来,两只眼睛亮盈盈地看我,问我沧海有什么好玩的。

      我读书万卷,但是个令我哑口的问题。我提议她第一天看海,第二天看花;第三天看花,第四天看海,类推往复,格物致知。她想扑进海里凫水,我说她这细皮嫩肉的脸蛋,是浅海的鱼丛最喜欢啄的;她想折一捧红花做什么“干花枕头”,我说这些红花都是野生起来的,岛上人都不晓得有没有毒,枕着睡觉兴许会起红疹子。作为一个“陪玩”,我显然消沉得令人失望,但她看我一会,却问道:“你平常在岛上都做什么有趣的呢?”

      我想了想,说:“我看月亮。”

      “看月亮有趣么?”

      “挺没劲的。”我对她笑了笑,这是真心话,“但是我看月亮的时候,显得很哀伤,别人就以为我有心事,于是不会轻易来打搅。因此清静,清静得有趣。”

      她看着我,目光空茫了一会,皱皱鼻子道:“你们沧海弟子,都是这样的调性吗?在我们那边……就听少林的小师父说过类似的话。”

      我本想说,常年闷在岛上,对着红花阔海和满脑子努力上进的弟子,生活的新意越来越少,长久了都得是这个调性。但我横竖不该拿我的态度去敲击她对生活的热情,于是伸个懒腰,随口道:“那改日叛离了沧海,我可以去投奔一下你们中土的少林。”

      这句话由着海风一吹就散了。青云却忽然正襟危坐起来,紧张地左右看一看,再转回来拍拍胸脯,替我松一口气,说:“幸好望兮掌门不在。”我被她逗笑了,微垂的嘴角抑不住地上弯,我说:“在也没关系。”

      青云有几天很喜欢捡海岸边上的贝壳,碎螺子。那些在我眼里早就分成两类的东西——容易割破脚的、黏糊糊膈应人的,被她统统挑捡回来。于是在从止居暂住的客间里,被迫与她短期同住的我,从梦里一睁眼便面对着满桌子的这些东西。大多数时候那些新鲜的,刚被海浪打上来的软体还背着壳,沿着桌缝笨拙地缓慢地爬。

      青云说它们看起来好可爱。

      我捏起一只干得吐着舌头的月亮贝,说:“这东西有四样吃法,你知道吗。”

      那天中午我如同刚上岛的野人,久违地架起了火,把她半夜里下水捉的海味尽数烤了。升起的浓烟引来一队又一队巡逻姑娘,随即又一排排坐下一道吃起来。后来青云拉了两天肚子,被我取笑道竟然是学医的,自己不耐受什么都不晓得。所幸过了这一场,她再没有去捡那些东西回来了。

      然而后一阵子,她又沉醉于缝制她的干花枕头。她这枕头不知道是不是中土的什么诡异风俗,掐一捧花倒挂着晾得半干了,缝进枕头里,竟然说有助于睡眠。理论是这么做,可她两天后显摆给我的看的,针脚松乱,嗅起来还有一股子腐味。我委婉地说,虽然沧海的乐趣确实不多,但实在不必折腾这些生灵。她却当听不出来似的,将那根本不能用的东西放在我床头,说是送给我的。

      我没想出来更好的婉拒理由,只说:“你这是贿赂,望兮知道了,会批评我。”

      她回道:“批评一下得个未来名医亲手做的枕头,这是血赚。”

      青云曾评价过沧海的建筑,说每一间分堂的屋顶都又平阔又圆整,正适合睡人。我对此条竟是颇为赞同,隔天给望兮请礼时便提议说,沧海弟子应当都把床搬到屋顶上去,这样屋里能腾出一小片个人空间,晚上睡觉时还能全门派一起颇有雅兴地观赏月亮。

      望兮回了我四个字:有碍观瞻。

      青云睡觉的时候会磨牙,咯吱咯吱地响,扰睡程度可以同颜子平的梦话一较高下。幸而我并不是嗜睡的人,有时候醒过来也不会怨她吵,只是平静地望一会窗外,出门去飞上从止居的屋顶。如她所言,屋顶确实比床上更适合睡觉。沧海因为清冷乏味,装饰也单调,半夜里的一轮月亮就没什么遮掩,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动人。然而我看了许多年,也不觉得好看了,只觉得亮眼睛,便又是睁眼静静地看了一夜沧海——我向来知道的门派八卦,都是这样默默看见的。

      那天晚上倒是没看见出来放小船的姚慕奇,翌日早上青云睡醒了不见我,便上来屋顶寻。我说她晚上磨牙,她就挺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又低头,又看我,磨蹭半天,竟然蹦出句“对不起”。我笑了好一会,说我并非责怪,只是听说磨牙昭示着身体上的虚弱,提醒她多注意诊诊自己的身体。她却挠了会头,说中土那边磨牙有个说法,即是游子异客起了馋,想吃家乡的肉了。我心中仿佛有个一直平静散步的老人,忽然绊了一下,哆嗦地扑在了地上。我问她:“想回家了?”

      散步的老人虽然很慢,却不迟疑地站了起来,接着平稳地走了下去。尽管青云热切地点了点头。

      她的确是一个抱着游玩心态过来的姑娘,走得很轻巧。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她从中土过来沧海,原本也就是一趟乏善可陈的经历。

      那些憨直的弟子去送行中土贵客时,我在屋顶上睡得天地动色。傍晚时候被骤降的气温惊起来,懒洋洋地回去收拾客间时,见她到底是把那个蹩脚的干花枕头留下来了。

      我想丢了也行,收着也行,那不如收着吧。

      后来青云竟然给我寄过两封信。我看过一两次,同望兮散步时提过。那时虽然没将信带在身上,望兮问起内容时,却大概都能讲出来。一封详实地痛斥了云梦医书之晦涩难明,功课无数,却都要硬着头皮背下来;另一封给我笼统介绍了一番中土的少林门派,并附上她对素斋的赞不绝口。望兮疑惑问我为什么青云要同我说少林,我嘴角一抽,笑两声作数。

      然而信只有这两封,再久些时候,过了有五六年,我与她的联系也就是这一堆东西了——两封信,一只枕头。其实她不算是什么很鲜明生动的人,连同着那段记忆,算起来也都只是些意义不大的琐碎。甚至除开中土人这个身份,她不如我派大部分弟子聪明,功课上也不算是十分上进。但她要说起特别的地方,也还是有一条的:她是第一个与我意见一致,认为沧海弟子应该睡在屋顶上的人。

      我后来隔两三年便会微笑着同望兮提过这件事,她自第三次后便不再理,只委婉地提醒我没事少起这些浪费时间的念头,多做做门派书籍编写的安排。

      我却觉得,我们沧海的时间,原本就是该拿来挥霍的。

      望兮说我是在岛上闲出病了。于是忘了哪一年,颜子平领命去中土办事的时候,望兮忽然叫我一同过去。

      去也可以,不去也可以,那我便去了。

      ——————————————————————

      我在中土再逢青云,应当有一半是天意,另一半是人意。她毕竟是我在那座冷清岛屿上为数不多的亮色,是我与中土唯一的联结。我要想中土,就必然想起青云,因此希望看她一眼,也是十分合理的。

      我这么向颜子平解释的时候,他看我的眼色十分奇怪。他说:“师姐,你想便是想,也不犯法,怎么非要解释成最薄凉的意思呢。”

      我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然而颜子平这小子虽然不大尊重师姐,办事却很是利索。他在到达中土的第三天替我打听到了青云,说再行半日走到中原,刚巧能逢上云梦一批精英弟子行医历练,青云即在此列。

      我将精英弟子四个字默默念了一遍,两遍。心头五味滚过一轮,我回头问他:“今年是哪一年了?”他思忖一下,报给我。我算了算,是青云离开沧海之后的第九年。她现在大约是十七岁?十八岁?我呢,我很少在意我过了多少日子,哪怕是从今天算起,我侧坐在马背上怔着神,脚悬在半空,离地面仿佛是天对地的高度。

      我也许怔了很久,久到颜子平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低头看,他也并非很高的个头,在马前朝我伸着手,正打算牵我下来。

      我歪了歪脸,问他:“我要是就这么跳下去,会不会摔死?”

      于是我真的直接跳下去了。实践证明,死倒不至于,只是马背实在很高,我落地的姿势也不好,磕破了手掌、膝盖、肘弯。我低头看着沾了泥的衣服,颜子平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说:“走吧,找大夫去。”

      我再遇见青云,就如同在山林里转弯,遇见一棵树——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剧情,摩云村的行医点,她在那十几个穿着相同的门派衣服的姑娘们之间,平淡得像一串葡萄中的任何一颗。但我仍然认出她来,虽然是山林中的树,葡萄中的葡萄,但只要是我从前浇过两次水的,再见到时,必然能觉出些熟悉又陌生的动容来。

      她端着一钵药材转过来时,腰身靠上石桌边沿,另一只手悄悄碰了碰额角的汗。

      我低声说:“青云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但是转头的时候,发现颜子平并不在,这句话没人听见。于是我接着看回去。我捏着缰绳,在人群不远处无声站着,偷偷地看她。

      其实我差不多全忘了青云九年前是什么样子,只觉得脸应当没有现在这样有棱角,眉毛也不会修得这样利落干净,显出一份经过历练的锐气,却与她本身的清婉明丽并不相冲;抽条舒展的身段玲珑有致地收裹在清丽简约的衣裙里,浸湿了汗,仿佛一颗蒙着雾的青桃。她歇好了站直起来时,垂着眼睛,嘴边挂着向上的弧度,抬头时竟然比离得最近的同门还高出半寸来。

      这一切的巨变都是新鲜、陌生的。然而也剩下时间没来得及篡改的,能让我确认她是青云的地方——她的颦笑仍然有种熟悉的纯粹,线条明晰的脸庞与眉眼之间,演绎的是十二分的欢乐、十二分的忧思。与同门说笑时,为病人看诊时,任何变化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明艳的脸上。她是个很罕见的不会将情绪只停留在嘴角的人,这是时间用了九年也夺不走的东西。

      我原本不打算走近去的。但是我一身磕破的伤,脏皱的衣服,牵着匹大我许多的马,在她们眼中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但一定是难以忽视的。又也许是我一直盯着青云,她将滚热的药汤晾在桌子上后,轻易地发觉了我,并朝我走来。

      我在她眼中是什么样子呢,很快便知道了——她俯下身来,问我:“小姑娘,是不是摔伤了?跟我过来上些药吧。”

      我审视着她。或者说在寻找,寻找她脸上这份对陌生人的关切中,有没有一分相熟的影子。但我尚没看出来,她便直接来拽我的手了——也许我是个跌了跤,心里难过,又不敢与人说话的、羞赧木讷的孩子。

      她挪来一张凳子,牵着我坐上去,随后蹲在我手边,自顾自地撩开我的衣袖。她说:“只是些不打紧的擦伤,我给你涂点——你怕疼么?”

      我忽然想叹一口气,便这么做了。安静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托着我细幼的手腕,顿了几秒,说:“你有点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嗯——倒也不算认识,只是印象稍微深一些,她当时与你差不多大,也同你一样,有种……老气横秋的、小大人的气质,挺有意思——好像叫沧止,看你衣服应该也是沧海来的,你认识她吗,沧止。”

      我低头便清楚地看见她被时间精心雕琢了九年的脸,舒展的眉眼,蓬勃生动的青春,那其中没有半分被长年累月的沉闷与回忆拖身的影子。对比我这个被时间抛在脑后的人,我看着她,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仿佛印刻。我知道我不可能有第二种回答。我说:“不认识。”

      我垂眼看着自己被她揭开袖子的手,手掌上两道淡红色的擦伤。她愣了愣,干笑一声,结束了这个无意义的话题,熟稔地掀开药箱子,给我掐了团棉球,蘸着药一下下点在伤处。细微的灼痛便如同骤来的冰粒子,一粒粒地坠下来,带着些重量,将我慢慢打进某种消沉的情绪之中。

      上完了药,我的袖子裤脚皆被她挽扎起来,停在伤口上方。她说:“你在这休息一阵子,我去看看别的病人。”我点点头。

      我望着她转身走进另一群人中,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背影。望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回头去找我来时牵的马,却见颜子平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正靠在马边上看我。他见我朝他走过去,有些诧异地挑挑眉,问:“走了?就这么……”

      “不然呢?”我对他笑了笑,“你想看什么剧情?”

      他方才是去附近的驿站帮人寄信了,接下来要与我离开中原。我坐回马背上,晃晃悠悠地穿过长街种种,忽遇一间正在开张的文书铺子,杂乱地陈着几十幅字。我心中无端地一动,勒停了马,挑了两幅让颜子平去买。等他一头雾水地交了钱,把字卷回来递给我,嘀咕道:“师姐自己不是也写得一手好字么。”

      我接过来,展开半卷仔细又看了看,回道:“这是中土的字,不同的。”

      写的是: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不打算拿回去挂起来或者怎么样,只是觉得,这诗说得好。然而回程时带的东西太多,需要抛一些无关紧要的。我想了想,又将这幅字挪去了可有可无的一栏,交给颜子平一并扔了。

      后来回了沧海,我一如既往地每日闲得惹一惹望兮,听一听八卦,入夜时躺在某间屋顶上看着月亮。

      看月亮时照例有人会问一问,说:“沧止姐姐,你有心事吗?”

      我从来不会说有。就像再有一个青云,问我认不认识沧止,我永远说不认识。

      我仿佛一片西沉的暮色。尽管我有圆幼的脸,乖巧的眼睛,但我从来做不出任何合乎它们特点的表情。

      我是年轻过的。在这具几乎毫无长进的躯壳中,揣过我从前朝气蓬勃的灵魂——我也对海的彼岸心动过,也有过存在梦里念念絮絮的人,后来却都淡了。忘了从哪一刻起——好像是我养的白鹦死了,又好像是一起学课的外姓弟子长高了,与人相爱了,变老了,然后他们牵着手,一起低头看我;我见过无数新来的弟子,他们成长,奋进,又陨落在海上。但我总是在这里。我记得我见过的很多人事,但生长正常的那些令人羡慕的人,他们的记忆也令人羡慕地抛得很快。等无数被我参与过人生某段路的人,回头时陌生地看着我这个停在时间里的人时,每一秒的目光,皆是劈在我心口的一道裂痕。

      然而我们对万物印象深刻,皆是因为其上的裂痕。

      我很早便看开了。觉得时间紧握在手里,也是那堆;抛洒出去,同样是那堆。我珍惜的、刻骨的,恶心的、痛恨的,最后都是红花海根下边的泥。

      怀念是我常做的事情。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我知道我这一路所丢过的,又何止一个青云。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椿之愁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017340/3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