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他几乎是睡了一个暑假的。
　　每天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裹着被子灌杯凉水，然后接老吴打过来的保健电话，巴拉巴拉说一堆要吃饭要喝水不要喝凉的要喝温的，还有下学期第一次带高三，不要太紧张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好……
　　怎么能不紧张，他现在心都慌的要死。
　　再怎么也不能给老吴丢脸啊……
　　苏蔻爬起来捞起一大本卷子就开始做。
　　A错……安培通过猜想得到的分子电流假说，B对……A错，粒子从O点运动到x1无电场力做功，匀速运动。B错，电势下降粒子的电势能一直减小。C对……C对啊，设地球质量所以GM=gR=吧啦吧啦，那么……A错半径应该是吧啦吧啦，他这上面写的什么？啊……吧啦吧啦，DB都不用想傻子都能看出来，这题挺有意思的得给小混球们开开眼。
　　他这个人做题一直都是这个习惯，脑子里跟拍电视剧一样闪过好多话，有的没的一箩筐，然后脸上依旧冰封数十里，冰层厚的拿榔头都凿不开。
　　苏蔻拿笔把两套卷子比较好的题挑出来，用不一样的颜色将题号标注好，用蓝的解释选项错误，用绿的补充答案讲不全的地方，再用红的在题号前写上相关知识点，甚至还有对应书上练习册上的页码。
　　他把乱纸归到一起拢在手里竖起来在桌面上跺了跺，拿手机查了下时间。

　　今天7月21号，他手里这两套是第13、14份寒假作业，按照一天一份算，差不多再过五天就可以发答案……
　　昨天老吴给他跟他说今天包饺子，叫他一块来吃，苏蔻看了眼时间，收拾收拾差不多出门。
　　最近他总是睡到中午，睡眠质量不行但是时间就是出奇的长，浑浑噩噩的做点梦，醒来便全都不记得了。
　　苏蔻吐完嘴里最后一口漱口水，抬手用手背抹了把嘴。
　　电话响了，苏蔻单手接起来。
　　“臭小子，这都几点了，出门了没有？”老吴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苏蔻挠了挠头，说：“出来了，用我带点什么过去吗？”
　　老吴突然就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你顺带脚捎两瓶白的来，咱爷俩喝点，别让你邵姨看见！”
　　苏蔻短促地笑了下，“又喝，你先想想你那腿吧，今年冬天又得闹唤疼。”
　　老吴呔了一嗓子，埋怨道：“上回就是你小子说漏了嘴，你邵姨到现在都没把我那两瓶牛栏山还回来，老了人还精，都不知道藏哪去了……”
　　苏蔻咯咯笑了两声，“行，再买两盒凉菜吗？”
　　老吴说：“不用，你邵姨拌。”
　　“问你你也说不上来嘛，行啊，我看着买吧。”苏蔻提上鞋出门。
　　“快点来啊！”老吴喊。
　　“知道了！”苏蔻也喊，回头看了眼灭了灯的客厅。

　　-我今天去吴叔家吃饭，不用但心。
　　他给老妈发了个消息。
　　老妈会得还挺快，-好的。
　　苏蔻拐角进了加超市，到专柜上提了两小瓶牛栏山来，放到收银结账，还要了个袋子。
　　他左右想了想，又随便抓了几袋碳烤花生，挨个塞到牛栏山周围，打开白色塑料袋一看，极不易发现下面藏了两瓶酒。
　　他拎着兜出了超市，脚踩在水泥地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老吴家离他家不远，为了上班方便走的路少买的房，或者是因为上班方便走的路少才去四中教的书。
　　反正都一样。
　　小区还挺老的，楼外部的墙面上脱落了不少砖红色的漆，路两边是停车位，车上落了多少灰的都有，还有辆宝马看着比夏利还老。
　　不少小孩骑着滑板车从苏蔻身边带着一段小风虏过，轱辘擦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响起一连串的“哐哐”声。
　　正赶上下班的点儿，饭菜香从一楼打开的窗口飘出来，好像都能看到一缕缕的形状，夸张到动画片里，白色的烟飘进鼻子，杰瑞小脸够着往前走。
　　男人们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胳膊上，右手拎着公文包左手拎着花花绿绿的菜兜，也有领半大不小的孩子的，蹦蹦跳跳的往家赶。
　　要是搁以前，余瑜看见这些画面绝对要教育他，说什么时候你也能给我抱个孙子孙女的回来，只不过上次正赶上他大姨夫来，脾气不好脸特臭，犟了几句后顺带脚还跟老妈出了个柜。
　　看不出来她听到后的情绪怎么样，反正苏蔻过过再去的时候，余瑜都不怎么乐意搭理他。
　　苏蔻耸了耸肩，他这两年总这样，事干完了就不再想，省的劳神费力还容易后悔。
　　一心向前吧，太喜欢左右看的都容易跌跟头。

　　老吴家住一楼，大铁门的传呼机坏了，这些天全靠喊。
　　搁以前他还不好意思，现在可不是了。
　　啧，最近怎么老是搁以前。苏蔻差点咬着舌头。
　　他吸足了一口气，张开膀子向后一撤：“吴叔！”
　　邵姨给他开的门。

　　“哎呀小苏来啦！”邵姨裹着围裙就出来了，手上还沾着面粉。
　　苏蔻点了点头，“邵姨，怎么不让吴叔来开门，还和着面。”
　　邵姨提到自家老头脸色就黑，笑模样瞬间就没了，脸恨不得拉到地底下去：“哟！别跟我提他，正置着气呢！”
　　苏蔻笑了，老两口三天两头就得闹点小矛盾，老吴还强调过这叫情趣。
　　“老东西！说他不还是为了他好！诶！你知道么，我给他藏起来那两瓶酒又叫他给找着了，自己趴地上撅着个大屁股从暖气片后头扣出来的！死性！”邵姨满肚子牢骚，拉开家门摆手叫苏蔻进去。
　　苏蔻笑着伸手接过来门，邵姨一边骂一边往里走，往沙发上坐着的老吴后背上啪啪就两巴掌，嘴里还嘟囔着：“老东西！老东西！”
　　老吴抱起胳膊躲了两下，“哎哎哎孩子还在呢！”
　　苏蔻叫了声：“吴叔。”
　　邵姨嘟囔着又进了厨房，还“咣”的一声甩上了门。
　　老吴嗤了一嘴，踮起脚又看了眼厨房，转头拿口型问苏蔻：我东西呢？
　　苏蔻余光瞥了眼藏到身后的塑料袋，装傻：“啊？”
　　老吴不满道：“装傻呢！”
　　苏蔻皱起了眉：“我邵姨都那么着急了，你就让她省点心吧。”
　　老吴怕媳妇儿，此时只好作罢，还不甘心地撇了撇嘴角：“你懂个屁。”
　　苏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凑到耳朵边小声说了句：“等你那腿好点了，咱俩再喝。”
　　“真的？”苏蔻能感觉到老吴眼里都放光了。
　　苏蔻还没来得及搭话，就听厨房门又被“咣”的一声推开，邵姨站在门口大喊：“俩人又使什么坏心眼儿呢！”
　　老吴石火电光一般迅速推开苏蔻，说话都不利索了：“没、没干啥。”
　　邵姨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走了。
　　苏蔻扶着沙发靠背就开始乐。
　　老吴低声叹了口气。

　　苏蔻进厨房帮忙，邵姨递给他一双筷子和一个铁盆，往里一看，剁好的白菜碎还有肉末，还有点别的什么瞧不出来的，邵姨说：“你和馅儿。”
　　苏蔻点了点头，手握住筷子插进去就开始搅，搅了一会后，邵姨又指导着他往里倒香油，还撒了撮盐。
　　“你吴叔啊，岁数大脸皮厚，说是高级教师有文化，一跟我呛起来打不过了，就开始哎呀我是高级教师不跟你计较……小苏，高级厉害吗？”
　　苏蔻笑了：“邵姨，其实我们学校已经有俩特级的了。”
　　邵姨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擀皮儿的力气越来越大，震得板子哐哐响：“老东西！我就知道不怎么样。”
　　然后就听老吴坐在客厅里喊了句：“我那是不报名了！”
　　“知道啦！”邵姨也气势汹汹地回，“人家小苏是客人还是你是客人啊！他都知道帮我干活你不知道！”
　　老吴又嘟囔了句什么，没听清。
　　苏蔻猜是“他才不是什么客人他是我二儿子”。
　　把苏蔻逗得更想乐了。
　　邵姨又喊：“你闭嘴！”
　　然后客厅就彻底没了声音。
　　苏蔻手伏在案板上笑得要打鸣。

　　饺子是白菜馅的，出锅的时候香味之间溢出来了，其实和馅儿的时候就能闻见，做饭香的人进行到哪一步都是香。
　　邵姨招呼老吴过去端盘子，正好看见老吴蹲在地上扒拉苏蔻林来的那个塑料袋，往里面贼眉鼠眼地瞅。
　　“吴蒙！”邵姨气得直跺脚。
　　“欸欸欸——来了来了！”老吴急忙站起来踏着小碎步端碟子。
　　邵姨怒视他走进厨房，一把拽过苏蔻来，低声吼：“小苏！你怎么跟我保证的！去把那两瓶给我收起来！”
　　苏蔻笑了，“好的呢邵姨。”
　　邵姨白了他一眼，还挺高兴地走了。

　　刚才邵姨慧眼识牛栏山，警告他不许让老吴喝一口，喝一口打断他一条腿。
　　苏蔻还想自己干两瓶，不料邵姨说让老吴看着更眼馋，叫他也别喝了。
　　苏蔻点了点头，拎起袋子放在门外面。
　　老吴出来后还想找，找不到了就蔫蔫地就坐在了座子里。
　　如此暖乎乎的一顿饭。

　　“哎苏蔻，咱学校又要进新老师了，听说还是个海归。”老吴刚塞嘴里一瓣蒜，嚼了嚼。
　　苏蔻咬了口饺子，又放进醋里沾了沾，“听说了，最近这个事传的多快。”
　　“是，这两天女老师都还老说。”苏蔻发现老吴牙缝里夹着片菜叶。
　　“管这么多干嘛。”苏蔻嘴里嚼得欢，说话呜噜呜噜的。
　　“是，教语文的，跟咱估计老久都碰不上。”
　　“嗯。”苏蔻应了句。
　　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发慌。

　　天色晚了下来，苏蔻再三推辞，婉拒了邵姨叫他留家里睡的好意。
　　老吴在他走之前还嘱咐过他，说是暑假别太急，孩子们也需要缓冲还有休息，弦绷得太紧就容易断。高三而已，人生中一个小小的台阶而已，抱着必胜的心态，而不是输即死。
　　苏蔻点头，说知道了。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挺晚的了，刚才经过楼底下竟然还有小孩滑滑板，老头儿老太太做马路边上拿个蒲扇靠着脸扇，还有被蚊子叮得嗷嗷叫的。
　　苏蔻插上口袋盯着地面，余光瞟见个小黑衣裳，鬼鬼祟祟蹲路边，跟偷车的一样。
　　苏蔻顿了顿，不太想管。
　　但又觉得会心里不痛快，晚上睡得还可能不踏实，就为了脑子里不断过这事。
　　对于老做梦的人来说，保持睡眠质量只升不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他冲着小黑影吼了一嗓子，气势足的仿佛在学校里抓早恋的。
　　“干什么呐！”
　　小黑影明显一哆嗦，竟然还回了句话：“找猫呐！”
　　苏蔻拧着眉头壮胆子走近，发现黑影占地面积还挺大，胖到不是胖，但差不多应该挺高的。
　　应该是个男的，个高，胖不胖不知道。
　　都给吓变声了。
　　苏蔻在心底纠结了两个来回，把手伸进裤兜里，把手机掏了出来打开手电筒。
　　大黑影猛地晃了个身——
　　“我、操！”苏蔻听见自己声音骂了句神街。
　　手电筒的大白光打在那人脸上，照出来个大白脸。
　　这人，妈的——腿挺长脸挺白个挺高，长得吧……还挺熟。
　　一张熟脸，不是成熟的那个熟，也不是烤熟的那个熟，好像是吧，脸熟的那个熟。
　　“我操！”他又听见自己骂了句神街。

　　某白姓男子深夜车底够猫，偶遇高中老熟人。
　　老熟人还刚在电话里卷了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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