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罅隙

　　漫长的沉默被拉扯成绵延不绝的丝线，将萧昼铮的心密密麻麻地裹紧。

　　喉间干涩。
　　心里的小芽刚有冒出头的迹象，又飞快缩回去。

　　他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种僵持的尴尬：“那个……啊我……”

　　“现在吗？”

　　两道声音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轻微地共振着彼此的呼吸。

　　萧昼铮一滞，慌忙把手机拿到眼前，努力想要看清狭小的屏幕里闻吟的表情。

　　然而碍于房间内的黑暗，萧昼铮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只看到一截纤瘦的手腕。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让他以为是信号不稳的电流音。

　　他心里忽地有些埋怨起自己的失措，于是顾左右而言他：

　　“你怎么不开灯啊？”

　　正在穿衣服的闻吟停下动作，把手机从床上捞回来，心里想的是“做贼心虚”，但表面却敷衍了事：“省电。”

　　他抬眼，令萧昼铮终于看清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说：

　　“中山路那儿有家程式琴行，待会儿就在那里见吧。”

　　半天等不到萧昼铮的回音。
　　瞳孔里的光彩随着手机的亮度渐渐消退，他想，大概是萧昼铮那里太热了。

　　而萧昼铮也确实被他的话冲得一阵头脑发昏，像是正常运行的程序突然出现了一行乱码，脑海乱一片色彩纷呈的屏闪。

　　闻吟听到那头的哄闹声比之前又响了许多，紧接着他期待的嗓音传来，萧昼铮的唇似乎贴着麦，声音喑哑：

　　“好，等我。”

　　萧昼铮挂断视频，目光渐渐化作漠然。席间已经酒过三巡，此时不会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趁此机会，他从后门溜之大吉。

　　而饭桌上，一个脚还够不到地面的男孩却无意看到了萧昼铮的离开，他回头刚想对自己的父母说，但却被又一轮关于自己的话题淹没。

　　闻吟换好了衣服，低着头从孟姝与外婆面前经过，很希望这一刻的自己能成为透明人。

　　孟姝叫住他：“大晚上的你干嘛去呢？”

　　闻吟佯装镇定：“哦，出去走走。”

　　伪装却被孟姝毫不留情地戳破：“哦哟，穿着新衣服去给谁看呢？”

　　闻吟把下巴缩回翻起的领子后，声音透出来从里透出来，听起来闷闷的：“走了。”

　　*

　　自一离开，萧昼铮便急不可耐地叫了一辆网约车，正值特殊时间不仅车少而且价格也翻了一倍不止。

　　上车后他向司机说了目的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可心绪难平，只想着：

　　快点，再快一点。

　　而闻吟却没他这么好运。整个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活物的踪影，唯有路灯一直亮着。
　　他只好返回去把自行车推出来。

　　天空飘起了雪。
　　有一点落在闻吟的鼻尖，凉凉的，然后化成一滴水滑下来，痒痒的。

　　繁华的中山路此时也人烟稀落，一路上悬挂着的红灯笼被夜风温柔地托起。

　　闻吟看到了一排漆黑的店铺中，唯一亮着灯的那一间。

　　萧昼铮心急火燎地到了目的地，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

　　“叮咚！”

　　感应门应声而开，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嗯？闻吟人呢？”

　　萧昼铮转过身，看到了琴行老板，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老板上下打量着他：“你就是小闻说的他同学吧，赶紧进来吧。”

　　同学？

　　跟在老板的身后，萧昼铮有些吃味：怎么才是同学？

　　我连个“朋友”难道都不配？

　　琴行里开了空调，暖烘烘的。他看到角落被老板清理出了一块空地。

　　老板往空地搬了一张桌子，萧昼铮在一旁帮忙，两人便聊了起来：

　　“小伙子叫什么啊？”

　　“萧昼铮。”

　　闲扯了几句，话题落到闻吟身上，萧昼铮明显来了兴趣：

　　“他以前在您这里弹过琴啊？”

　　老板嘿嘿一笑：“一种宣传手段，吸引人嘛。”

　　那架在落地窗前的钢琴被保养得特别好，琴身上似有光华在流转，萧昼铮看到映在玻璃上的影子，隐隐绰绰。

　　他似乎看到闻吟坐在钢琴前专注平和的神情，沉静如水又动人非常。

　　萧昼铮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琴前，不禁一哂。

　　手指一动，悠扬的旋律便开始流淌。

　　萧昼铮想，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弹琴了……

　　他觉得有情感在身体内饱胀，就像一块海绵，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思绪全部吸收，现在通过指尖一点点将它们释放。

　　老板静静聆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再次抬头的瞬间，老板看到了与他们一窗之隔的闻吟。

　　少年裹着米白色的羽绒服，眉梢眼睫处飞着几点白。察觉到老板发现了自己，他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唇边露出浅淡的笑意。

　　他情不自禁走得更近了些，呼出的热气将玻璃氤氲出一小片模糊。闻吟用手指轻轻抹去，水渍下萧昼铮的脸被映得濡湿淋漓。

　　余光里有一角白，闪着人的眼睛，萧昼铮抬起头，闻吟就站在他抬手就可触摸到的地方，被墨色的背景衬得似带柔光。

　　“咚！”

　　萧昼铮的手拍在了玻璃上，立刻缩了回来捂着痛处，嘴里小声地“嘶嘶”抽气。

　　听不见笑声，他却看到闻吟咧开了嘴，乐得扑在玻璃上。
　　萧昼铮觉得自己眼前的景色一瞬间就被他的笑容点亮了。

　　闻吟见他敛起笑容往门口走，将领子拉高遮住扬起的笑，也往门口去。

　　“叮咚！”感应门开启。

　　萧昼铮站在门内，看到闻吟身上还沾着雪，脸似乎被冻得有点红。虽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表情，萧昼铮却能感受到一种名为“快乐”的情绪争先恐后地从他的黑眼睛里冒出来。

　　感应门出现要关闭的动静，萧昼铮不着痕迹地往前一步，朝他张开双手：

　　“除夕快乐！”

　　闻吟一愣，慢了半拍才回抱住他，手只是虚虚地搭在他的背上。

　　嗓子也像是被冻着了，一卡一卡的，听着有些僵硬：
　　“除夕快乐。”

　　尾音轻柔得近乎是气声，像片短羽扫过萧昼铮的心尖。

　　他揽着闻吟的肩，带他往店里走。瞥见他头发上的雪，萧昼铮伸手帮他捻去了。

　　“冷死了吧，怎么不打车？”

　　闻吟的表情耷拉下来：“打不到。”

　　两人到老板支起的小桌子旁边，不知道老板从哪儿翻出了炉啊锅的，说是要煮火锅一起吃。
　　闻吟自觉除夕夜和萧昼铮来琴行打扰他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便想拦着他。

　　老板挥了挥手：“你们不来我这里还怪冷请的，待会儿坐下来一起吃啊。”

　　萧昼铮倒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老板的好意，拉着闻吟要坐下来，却猝不及防被他的手冰了一下。
　　闻吟却在那儿脱羽绒服。

　　顿时，萧昼铮就没了好气：“都没热起来，赶紧把外套穿上。”

　　“不是开了空调吗？”闻吟不以为意。

　　萧昼铮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刚刚结束了弹琴，萧昼铮的手很温暖，甚至还微微有汗。

　　闻吟不自然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而萧昼铮却道：“另一只手也给我。”

　　“啊？”

　　“啊什么。”萧昼铮看他以树懒的速度磨磨蹭蹭地从口袋里掏手，等不及便把他的手拉过来，双手合十，像揉面一样把闻吟的手团在自己手心。

　　酥酥麻麻的触感从神经末梢最丰富的指尖渐次蔓延，令闻吟大半个身子都有些发热发软。

　　他忍不住去看萧昼铮。而在他的角度却只能看他挺起的鼻梁，再凑近一点，还有翘起的睫毛。

　　“诶？这里有电视机的啊，怎么不开个电视？春晚已经开始了吧？”

　　两人身后，老板突然叫了他们一声，惊得闻吟立刻抽回了手，起身去找遥控器。

　　萧昼铮半抬着头看他，心里觉得他刚才受到惊吓的样子颇为有趣。

　　他故意指着右边：“我刚才好像看到在那边。”

　　闻吟哦了一声不疑有他，马上就去右边的柜子翻找。

　　“没有啊……”

　　头顶忽地一重。

　　闻吟回头，萧昼铮拿着遥控器站在他身后直笑，荣获闻吟一个白眼。

　　“哎，不禁逗。”萧昼铮打开电视，却一边拿眼睛瞄他。

　　同时外卖的食材到了，火锅终于准备就绪。

　　“咕嘟咕嘟……”

　　三人围坐在煮开的火锅前，一起看春晚。

　　“越来越没意思了，一群不认识的明星在台上唱唱跳跳的。”老板吐槽，另外两人深表赞同。

　　萧昼铮与闻吟聊起学校的趣事，老板有时插两嘴，偶尔显摆一下他作为过来人的经验，配合着略显吵闹的春晚背景音，倒也格外其乐融融。

　　“雪停了。”闻吟看着窗外忽然道。

　　萧昼铮：“还以为雪会积起来，堆个雪人什么的。”他问闻吟，“你喜欢堆雪人还是打雪仗？”

　　“都不。”他低头搓着自己的手，方才萧昼铮留下的温度仿佛还烙在他手上，“太冷了。”

　　“哦好吧。”萧昼铮撑着下巴，表情思索中略带苦恼，“那你喜欢滑冰吗？滑雪呢？郊区不是要新建了一个室内滑雪场吗，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玩啊。”

　　闻吟望向他认真的眼睛，听着萧昼铮的絮絮叨叨，心像一颗气球一样，轻飘飘地浮起。

　　他张了张口刚想回答他——

　　“砰！”

　　一朵烟花在夜空中升起，绽放。

　　闻吟看到自己对面那个少年的眼里，霎时盛满那一瞬间的所有色彩，艳丽斑驳，恍如一个梦境。

　　他没有回头，却透过萧昼铮看到了迄今为止，最好看的烟花。

　　“你刚才说什么？”萧昼铮被烟花扰乱了听觉。

　　“我说。”顿了顿，闻吟再道，“新年快乐！”

　　他想，自己最近真的很爱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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