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菁]也无风雨也无晴

　　电话不合时宜的响起来了。
　　是佳佳发过来的视频申请。
　　欧阳菁平复了呼吸，和女儿打了声招呼。
　　佳佳的脸在看见李达康的那一瞬，彻底垮了下来。
　　李达康注意到女儿嫌弃的白眼，他就这么不受女儿待见吗？
　　欧阳菁发现了丈夫和女儿的表情，强自解释，佳佳，你爸爸都和我说清楚了，他和那个高小琴没什么关系，是咱们误会他了。
　　李佳佳毫不客气地截断了话题，没有高小琴，那有没有李小琴呢，王小琴呢？你还真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忘了这八年他怎么对你？
　　被女儿当面鄙视，李达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欧阳菁的脸色也很尴尬，那八年，除了吵架，其实也还好。
　　李达康也红了脸。
　　李佳佳早就注意到她脸上的痕迹，这会儿简直听不下去。
　　她算是看出来了，老妈好不容易才决定的事情又动摇了！
　　她的声音有点发飘，所以呢，你还是要做李夫人，继续给他维持那个只有你一个人的婚姻，只有你一个人的家？
　　欧阳菁看着李达康，他已经低下头，你爸爸，除了忙，也还好。
　　李佳佳冷笑，可惜，他整天大半部分的时间都在忙，忙的根本记不起来还有家。
　　李达康实在听不下去，他接过手机，佳佳，爸爸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李佳佳看着他，你何止不是一个好爸爸，除了你的党和事业，恐怕对谁都说不上好。
　　李达康语气不能再诚恳了，佳佳，爸爸知道错了，爸爸改，现在就改。
　　李佳佳一声冷笑，怎么改？别说什么公权私用，就是多在家陪我妈吃顿饭，还得看日程表吧？结婚这么多年，你陪我妈过了几次生日？逛过几回街，看了几场电影？知道她的口红是什么色号？鞋子多大尺码？你的林城玫瑰那么有名，外省都知道，又送给我妈几束？也别说这些虚的了，我妈跟我出去晃荡了半个月，你打了几个电话？是不是我们娘俩出了事，你都不知道？就是你们的婚戒，也只有我妈带着。这场婚姻，从头到尾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李达康愣住了。
　　他无法回答。
　　转头看着欧阳菁，她低下头吸鼻子。
　　李达康握住妻子的手，欧阳，我…对不起…
　　李佳佳隔着屏幕看着老俩口执手相看泪眼，忍住踢翻这碗不知道是狗粮还是馊稀饭的冲动，叹了口气，可惜你运气好，碰上我妈那个傻妞，记吃不记打，一袋海蛎子就收服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
　　李达康咧着嘴，是啊，爸爸要不是好运气，怎么会娶到你妈这样的好老婆，又有你这样的好闺女。
　　李佳佳冷笑，行了行了，别说了，也不嫌肉麻。我可不是什么好女儿，以为一个好字就能堵我的嘴，我才不傻。
　　李达康咧着嘴笑，我女儿这么优秀，谁敢说你傻？——什么时候回国，爸爸给你做饭，你不是说最喜欢爸爸做的菜吗？
　　李佳佳冷笑了一声，你有那个时间？我还以为工作才是你亲闺女。
　　李达康连忙陪笑，佳佳，爸爸错了，爸爸当时真的忙；再说，你妈不是请了年假陪你，爸爸也就放心了。怎么样，出去玩的开心吗？
　　李佳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妈没告诉你，我们出去做什么？
　　李达康一呆，看了眼欧阳菁，摇头，你们不是出去玩吗？
　　欧阳菁听不下去，她起身去续了杯水。
　　李佳佳使劲翻了个白眼。
　　李达康看向欧阳，你们上个月到底是去做什么？
　　欧阳冷笑了一声，亏你还是当爸爸的，也只配说把工资奖金交了，女儿什么情况都懒得问。
　　李达康实在摸不着头脑，到底怎么了？
　　欧阳菁看着他，佳佳明年六月就要博士毕业了，工作的事情总要提前打算吧？
　　李达康一怔，佳佳，你是想回国工作？定好哪个单位了没有？
　　李佳佳看着他，如果定好了，还要让我妈到美国来吗？
　　李达康心情很忐忑，那也要有个大致的方向吧。
　　李佳佳叹了口气，还有半年呢，慢慢来吧。
　　似乎看穿了李达康的心思，你放心吧，只要你一天还在汉东任职，我就一天不会在汉东上班。
　　李达康有点尴尬，说什么呢。
　　李佳佳冷笑，你害怕我扯你后腿，我还不想头顶书记千金的光环被人指指点点呢。
　　李达康抿了抿嘴，没说话。
　　李佳佳叹了口气，算了，快中午了，你们早点吃饭吧，我也要睡了，上了一天课，累死了。
　　李达康赶紧安慰，那你早点休息，改个时间咱们再聊。
　　李佳佳嗯了一声，说了句妈妈晚安。
　　转头看了李达康一眼，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老李再见。
　　终于不是“姓李的”了，可却只是“老李”。
　　欧阳菁微笑着挥手，李达康百感交集。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放下电话，李达康半晌才问，你上次是带佳佳去考察工作环境的？
　　欧阳菁嗯了一声，送小猫小狗还得找个好点的人家呢，何况工作这么重要的事。
　　李达康有点恼羞成怒，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欧阳菁看着他，你也没问过阿，成天就知道你的光明峰，要不是强拉着你上车，连女儿都不想去送，还能指望你什么？
　　李达康怔了一下，我不是忙吗？
　　欧阳菁冷笑，就你忙，我银行的事情少吗？
　　李达康赔笑，谁让我运气好，找到一个女强人做老婆？
　　欧阳菁冷笑，我不强怎么办？靠山山倒，靠树树摇，女强人还不都是逼出来的。
　　她的语气有点哽咽，眼睛也飘向别处，你还好意思说我教唆女儿恨你，你自己做了什么不清楚吗？需要我去教唆？
　　她带着点哭腔，佳佳出国时才念高一，还不到15岁，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完全陌生的环境，没有父母朋友，生活习惯完全不同，连语言都不通，周围人对华侨又不怎么友好，治安也不好，你都没想过孩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让你每周跟她一次视频。你呢，参加过几次？女儿走的时候什么样子，现在什么样子？你不会以扔个桃核在地上，不浇水不施肥，就能结出果子来吧？
　　李达康愣住了。他不是没有担忧，只是欧阳担心佳佳影响成绩，他没有办法阻止，也就不去想太多。
　　毕竟，需要他的地方太多了。
　　他却忘了，他还是一个父亲。
　　他的女儿，那个稚嫩的女儿同样需要他。
　　欧阳菁冷笑，如果只是平时也就罢了，女儿十年来才回来几次，你呢，陪了多久，说了什么？我看除了打声招呼，你们连话都没几句了。连王大路都还知道问问身体好不好，学习忙不忙，钱够不够花，有没有男朋友，你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都说血浓于水，到这里，跟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李达康闭了眼睛。以前欧阳因为他的缺席和冷漠跟他争了无数次，当时觉得老婆无理取闹，如今…
　　他能想象佳佳的伤心和失望，乃至绝望，尽管当时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原来被至亲漠视的滋味是这样的。
　　所以现在佳佳朝他心窝子捅刀子，他只能受着。
　　毕竟，是他先把女儿伤的体无完肤的。
　　不是一刀一刀，而是一针一针。

　　李达康的坏心情还在持续。
　　陈清泉落马第二天下午，赵立春独子赵瑞龙飞到了京州，找李达康摊牌，要求他和高育良讲和，共同对付沙瑞金，遭到拒绝，双方不欢而散。
　　当时欧阳菁正窝在沙发上看韩剧，李达康就枕在她的大腿上睡觉。难得挤出这么点时间陪老婆，李达康又不想陪老婆逛街看电影，怕她问这件衣服好不好看那女明星好不好之类的送命题，于是就说在家看会儿电视，晚上早点吃饭。他的眼神很暧昧，语气有点猥琐，欧阳压住向上翘的嘴角，大方赏了他一个白眼，兴致勃勃的打开电视，李达康抖擞精神看了三分钟就困意袭来，倒在欧阳身上睡着了。
　　欧阳菁又气又好笑，本来想唤醒他上楼去睡，只是看他新生的白发，又心软了，轻轻把他放到自己怀里，拿着外套给他盖上了，一边想，办公室配的家具就是这样，又贵又不实用，连个贵妃位都没有，想搞事情都没地方！转头看了这偌大的宅子，这压抑厚重的风格搁办公室都嫌沉闷了。看来以后再搬家，自己可不能偷懒。
　　听说赵瑞龙来了，欧阳菁很是意外，连忙关掉电视，唤醒李达康，一边出门热情地打招呼。
　　李达康和赵立春之间的关系，她再不关心还是有数的，毕竟之前赵立春着力栽培李达康。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对于她们母女来说，是不堪回首的经历；但对于李达康的仕途经历，却是浓墨重彩的篇章。
　　欧阳还记得在金山的时候，他跑到李家来玩。李达康带着他满世界跑，还帮他写论文，跟自己说他给赵书记当了五年大秘，瑞龙也算看着长大的，跟弟弟也没什么区别；欧阳也知道，如果不是赵立春，李达康的仕途不可能这么顺利；起码金山那一关他就过不了。
　　然而，一切的美好在吕州戛然而止。
　　李达康前几天还在意气风发的筹划在吕州大干一场，为此市委大院都在传说他和□□高育良起了冲突，欧阳还劝他不要由着性子来，要注意尊重领导、团结同志，他却满不在乎地说这都是工作。直到赵瑞龙来了，往常都是哥俩好，但是那天却是例外。赵瑞龙脸色阴沉的从李达康书房出来，说了声嫂子我走了；欧阳本来想留他吃饭，他却理都不理，拂袖而去；李达康站在门口，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隔天李达康接到赵书记秘书的电话，匆忙到省城，回来的时候把自己关在书房，她进去的时候，李达康已经笼罩在薄薄的烟雾之中，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打开窗户，看着沉默不语的丈夫，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李达康公私分明，最反感她谈论工作上的事。
　　虽然她并不觉得给弟弟安排工作就以权谋私罪不可赦，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一句话的事，那时是兴分配而不兴考试，但是既然影响不好，她也知道很多人盯着他，那就算了。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她就只能牵着他的手一直走下去。
　　毕竟，对于她来说，他和佳佳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短短的一周，李达康接到调令，似乎难以置信，跟她说话的时候，脸色是平静的，但声音在抖，她听得出来。
　　佳佳有点惶惑，我才刚开学，又要转学吗？
　　李达康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接着吃饭。
　　欧阳摸摸女儿的脑袋，再怎么说也要等你这学期念完。
　　佳佳感受到空气的低沉，匆忙扒了几口饭就去做作业了；李达康碗里的饭就没怎么动就说吃饱了，桌子上只留下欧阳一个人。
　　直到收拾好碗筷去书房，看见李达康直愣愣的站在窗边。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淡淡的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你收拾一下，等佳佳放暑假就过去吧。你们娘俩的事，那边市委办会帮忙联系的。
　　欧阳走过去靠上他的背环住他的腰，李达康没有回应，很久，才轻声道，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我还要准备行李，估计会很晚。不用等我。
　　离开的时候，欧阳回头看他还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突然觉得有什么把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了，包括自己和女儿。
　　隔了这么多年，又见到赵瑞龙，欧阳菁不知道是喜是悲。
　　李达康先上楼洗漱换衣服，欧阳交代杏枝拿瓶可乐温了，陪他说了会儿话。
　　赵瑞龙笑，嫂子还记得我爱喝可乐？
　　欧阳菁笑，是佳佳记得。上个月回国，有天在家里吃火锅，你哥给她调料碗里夹了一筷子香菜。佳佳后来跟我委屈，她爸不知道她不吃香菜，反倒记得你喜欢喝可乐。
　　赵瑞龙笑了，佳佳还好吗？应该是大姑娘了吧？我都好些年没见过她了；接着很热心的询问了欧阳被调查的情况，破口大骂侯亮平仗势欺人无法无天。
　　欧阳菁倒是没往心里去，毕竟始作俑者是蔡成功，侯亮平和他的下属不过是公事公办。
　　只要不是李达康伤害她，无关紧要的人，她也懒得搭理，反而劫后余生的庆幸多一点。
　　赵瑞龙看着她，没有说话。
　　李达康下楼来，欧阳菁上楼接着刷韩剧，只是心思不在手机上了。
　　很快，她听到楼下的争执，心里一紧。
　　赵瑞龙拂袖而去，李达康看着默默下楼的欧阳菁，眼神有点疲倦，没事。
　　欧阳菁突然意识到，如果当年李达康听了自己的话，可能就上了赵家的贼船，下不来了。
　　她没有想到这场风暴会来得如此迅速而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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