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小院半空中一道黑影划过，伴随了一声燕啼。沈云开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抬头道:“这儿的梅花开得比城南的要晚。”
　　叶清朗抿了抿嘴，半天没听到人声才转头看他，沈云开站在树下，微微仰着头，双目闭着，不知想起什么，嘴角挂了一丝浅浅笑意。春风料峭，略为调皮，吹落了几片淡红色的梅花，在沈云开身边缓缓飘下，留下一道无形曲折的轨迹，既轻灵又活泼。
　　他盯着看了会儿，回过头去:“你准备怎么做？”
　　沈云开转过身:“出去跟我吃饭，我们再说。”
　　叶清朗脸色一沉，迅速起身往房中走，坚决要把背影留给沈云开。
　　沈云开也没去拉他，又重新坐了回去:“我在这儿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随后关门“啪”的一声，惊起了另外一只立在枝头的燕。
　　沈云开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坐姿，一手支着下巴，看着梅花出神。
　　他想，分明是春了，这天气怎么还不回暖。
　　又疑惑，燕子为何一般黑，从来没个红白橙绿的特例。
　　接着，他从脚边捡了块小石头，百无聊赖地往池塘里一扔，数起了荡漾开的水纹——先是“咚”的闷响，然后“一、二、三、四、五……”循环往复，如此而已。直到桌边的石子儿被他扔了个干净，他也没数清一颗石子儿到底能激起多少涟漪。
　　他也不折腾自己了，只看着叶清朗的房门，偶尔打个哈欠，打发万恶的等待时间。
　　近三个时辰过去，枝头燕来来回回，沈云开坐在桌边一动未动。
　　房门处动静大起，叶清朗从窄门出来，两扇门在后面摇晃两下才静止。
　　沈云开起身，待他走至身边，脸上挂了一个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走吧。”
　　叶清朗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两人一路沉默地往酒楼而去。路上总有人投过来几道视线，沈云开只当没看到，叶清朗却略为疑惑，抬头望去。那些人见他也盯着自己看，却是喜上眉梢，仿佛被他这么一望多么荣幸似的。如此叶清朗更为疑惑了，但脚步依旧未停。
　　“叶少侠！”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其余人也跟着唤“叶公子”、“叶少侠”，叶清朗看着身边慢慢围了一些人，不得已只能停住，他眨了眨眼，微微张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是个什么情况？
　　“小叶公子，你救了我们的白大侠，就是对我们有恩，老妇人这些东西还请收下。”道旁卖水果的老妪临时挑满了一个果篮直接往叶清朗面前塞。
　　叶清朗忙退了一步:“这不太好。”他又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多的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叶公子，这些你也拿回去吧！”
　　“叶少侠，我这里的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可别嫌弃！”
　　“……”
　　叶清朗无措地看着举到他眼前的各种篮子，微微仰头才避免碰上，在人群中艰难地道:“不用的，我……我没做什么。”
　　沈云开被挤到旁边，他生得高大，站在外围欣赏叶清朗的窘境，心中直乐。
　　“真不用的……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你们还是拿回去吧。”叶清朗转了转眼珠子，不自觉就搜寻起了沈云开的身影。
　　沈云开触及那双稍显局促的眼，笑容收敛了一些，拨开身前几个人，直接站到了叶清朗跟前，看到叶清朗不动声色松了口气的样子，只觉心中柔了几分。接着他又走近一步，伸手紧了紧叶清朗的衣领，极尽占有姿态，凑到他耳边笑道:“你还真是……”一句话没说完，言语中的揶揄无奈却清晰地传达出来，还未等叶清朗有所反应，他转了个头，轻咳两声，方才的笑意完全消失，目光凉凉一扫，“叶公子还饿着肚子，诸位还是散了吧。”
　　众人只觉身上冷汗倒流，方才全顾叶公子去了，就连他身边人是谁也没看清，这下听到沈云开这种不可拒绝的语气，立马让出一条道。
　　老妇人面露迟疑之色，视线在手上果篮和叶清朗之间变换，小声道:“可……小叶公子，这些……”
　　叶清朗朝她抱歉一笑:“大娘，真的不……”
　　沈云开却拉住他，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兀自从篮中挑了个果子，朝老妇人露了个笑:“谢了。”
　　老妇人看他把果子塞到叶清朗手里，犹豫片刻，也不硬把果篮推过去了，方才对沈云开的畏惧仿佛有了消散的趋势。
　　沈云开拉了叶清朗手腕，正要走开，忽而两三姑娘凑过来，其中一个还羞笑着往叶清朗身上丢了一块手帕。叶清朗没反应过来，手绢飘落，姑娘们吃吃发笑，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叶清朗脸蓦地红了，愣在原地，沈云开瞥了眼丢手帕的姑娘，手腕也不拉了，直接牵过叶清朗，见他还不回神，便起了逗弄之心，手指从他指缝间溜了进去，做完自觉良好，便拉起来看了看两人几乎相扣的十指，随后像宣誓主权似的，朝那几个姑娘晃了晃扣在一起的手。未等看她们表情，他就这样把叶清朗带走了。
　　原地一阵沉默，瞬间炸开。
　　“他们？？？”
　　“沈影主说倾慕叶公子，是真的？？”
　　“两个大男人在大街上牵手，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沈影主怎么能配得上叶公子！？”
　　“这沈影主虽邪气得很，气质却也非一般人能比，听说还很早就取代了杨纵，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少年英雄，嗤，他配不得，你配得？”
　　“这……这不成体统。”
　　沈云开隐约间听了几句，心道峄州倒是民风开放，言论自由。
　　叶清朗甩开他的手，直往前走，沈云开看他面色已经恢复如常，跟上他，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经历了这一突发状况，沈云开找了家颇为安静的酒楼。
　　“现在可以说了吗？”叶清朗刚入座便道。
　　沈云开抬头看了他一眼:“吃完饭带你去见个人。”
　　天色已晚，城西的一户普通人家刚刚点起灯烛，翠翠护着微弱的火苗，回头对床上的人道:“王大娘，还需要我拿一床被子吗？”
　　老人靠在床头，苍老虚弱的声音从暗处传出:“不必了，翠翠，你陪我来聊聊天吧。”
　　“诶，好。”
　　不大的房间里，多数时候是少女在说，老人在听，交流的都是些不那么精彩的寻常故事，衬着昏黄烛光，两人倒是陪伴出了一种安详静谧的气氛。
　　忽而响起一阵敲门声，少女脸色一变，仿佛是被吓到了，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老人慢慢把头转到朝大门的方向，只听那敲门声一直未歇。
　　“翠翠，你去看看是不是大贵来了？”
　　翠翠应完好立马起身跑到院中，她并不敢贸然开门，只神色不安地站在门后:“谁呀？”
　　“这里可是王大贵家？”
　　门外的声音倒是好听，即便如此，翠翠也不曾放松下来:“王大贵不在家，你们改日再来吧。”
　　门外，叶清朗惊讶地看着沈云开，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
　　沈云开凑近，低声道:“王大贵的八十老娘就住在这里。”
　　“真的？”
　　沈云开点头，指了指门内:“看样子这个姑娘不信任我们。”
　　夜很冷，可翠翠脑袋上都要冒汗了，门外突然没了动静，她很害怕，又不敢随意去看。
　　“姑娘，你别害怕。”这个声音比方才的要温和许多，莫名让翠翠心中少了些许防备，她又听得他道，“我们若是歹徒，便不会敲门询问，我们只是来找王大娘说两句话，还请姑娘相信我们。”
　　翠翠思考一阵，慢慢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从中看去，门外的两人倒真不似坏人。
　　“大娘，来了两个陌生公子。”翠翠将人带进房中，脆声道。
　　王大娘坐在床上看不清人:“是谁呀？”
　　叶清朗站在一旁:“王大娘，我……我是叶清朗。”
　　“可是大贵的朋友？是不是我家大贵出事了？”王大娘动了动身子。
　　叶清朗看着眼前行将就木的人，想及秦一舟下手杀了人家的儿子，而沈云开又在身侧，竟如鲠在喉，双腿甚至有些发软。
　　沈云开忽而看到了他身上那份悲悯，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翠翠笑了下，打破了沉默与尴尬:“呸呸呸，王大娘快别瞎猜了。”她搬来两张凳子，“你们坐。”随即又出去了。
　　王大娘叹了口气，直直看着前方，声音透出一股死气:“唉，那些人来找大贵我就觉得不安心，”沈云开叶清朗对视一眼，没打断老人的回忆，“来势汹汹的，我也看不清是什么人，冲进我们那个小房子二话不说就把大贵带走了。我心急啊，可是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也没得什么有用的法子，只能托邻居到处打听，但是好久都没他的消息。直到一个月之后，他自己回来了，还要搬家，太奇怪了，问他他也摇头。搬到这里来，还找了翠翠来照顾我，肯定费了不少钱，你们说他哪里来的钱，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我都没剩多少日子了，他……他居然忍心，都不与我见上一面，我……担心啊，这个不孝子，也不想想，我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
　　她速度极慢地说完这一长段，随即闭上眼，默声了。
　　叶清朗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撑在膝盖上。
　　翠翠端来两杯热茶，放到两人伸手可触的地方，便去床边替老人紧了紧被子:“大娘，真的不冷吗？”
　　老人没理她，翠翠心中一紧，顿觉不对，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到她鼻子底下:“大娘？大娘？”
　　叶清朗猛地站起来，翠翠已经低声啜泣起来:“大，大娘——”
　　没关紧的房门“嘭”的一声，撞散了满室昏黄。
　　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转眼便没了，就这么在平淡里死去，走得悄无声息，只一场夜风送行。岁月一薄情起来，还真叫人措手不及……叶清朗心中发凉。
　　两人离开之时，已是深夜，天空又开始飘雪，今年春天雪仿佛格外的多。
　　沈云开沉默地跟在叶清朗身后，看着两人之间两步之距，胸口无端发闷。
　　不知过了多久，沈云开实在受不了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犹犹豫豫地唤了声前面的人:“清朗……你会原谅我么？”
　　这种苍白无力的询问，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到底是什么在阻止他跨过与叶清朗之间的距离？他一点儿也看不清，可是他不想就这样停在原地，更不想要山回路转不见君的结局。
　　叶清朗转过身，沈云开浑身一僵，简直想跪下去——叶清朗哭了。
　　叶清朗闭了闭眼:“沈云开，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沈云开张嘴无言，摇头。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今夜来了，她才会死的，是不是我们永远不去，她就永远抱着希望，等着儿子，就不会死？你说，我怎么会那么可恶呢？她怪王大贵不去看她，我都没敢说他被秦一舟杀了，我不敢啊。”他抓了抓胸口的衣裳，仿佛这样做就能好受一点。
　　“这怎么能怪你！？”
　　叶清朗抹了一把脸，眼泪却不停地往外流:“你们凭什么随便杀人，就因为你们武功高，所以能视弱者如蝼蚁随便踩捏吗？大家都是娘生的，都是命，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杀他？凭什么……”
　　他指责完沈云开后，再次怪上了自己:“还有，是我要自作主张去查王大贵，上水村那些无辜村民才会……才会惨死，连全尸都没有……”
　　沈云开眼神黯然，心中无限悲凉。
　　雪渐大了，叶清朗蹲下身，痛苦地抱着脑袋:“你那么厉害，你倒是教教我，我要怎么原谅我自己，又怎么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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