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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风声鹤唳
“也许是十年前,也许是百年前,几百年前……你知道的,时间对我而言,只是一种打发,我高兴就好好打发,不高兴就不好好打发。”徐行陷进沙发里,语气颇为轻松地道,“反正倒霉的也不是我。”
“时间对你而言是打发,对我而言差不多就是,被打发。这大概就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叹了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温水,起来向徐行告别,“天快亮了,我得回一趟宿舍。”
“这就要走了?”徐行歪头笑了笑,“我想,我们之间大概还有话没有说明白。”
“我想是这样的。”我会心一笑。
曦光不吝穿透黑暗的罅隙,一丝丝渗透到大地上来。晚风吹着,但进不到充满暖气的公寓里,就像一个绝望的时间的囚徒,被困在了无穷无尽的漫长的孤独里,伸手可触的是数不尽的生命,但不是与自己一样的同类。我们都知道这样一番话才是最主要的,但最终的结局仍是、可怕的冷淡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看着她说:“我会试着相信你所说的话。”
“我知道。”她了然一笑,最后又随意地挥了挥手,没什么表情,“走吧,我也是时候该出去了。”
“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我很好奇,”我重新坐回沙发里,斟酌用语,“这件事对我而言很重要。”
“不要拐弯抹角。”徐行说了那样一番话后,似乎失了耐心,她一手晃动着红酒杯,一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抱枕上的穗子。
“是庞愈。”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徐行,见她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便继续道,“是那个答案重要,还是庞愈重要?”
徐行意外地掀了掀眼皮,最后目光落在抱枕穗子上,她一边拨弄一边叹息道:“你何不直接问我我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那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想要什么?”我接道。
“如果我想要权势,我可以只手遮天;如果我想要名望,我早已名垂千古;如果我想要钱财,我随时可以富可敌国;如果我想要爱情,会有人爱我如命;如果……如果……可惜没有如果,那些都不是我所想要的。我长生不死,力量强大,因而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继而微不足道。我想要什么?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想要自由和庞愈。”徐行唇角勾起一丝清浅的笑。
“你不自由吗?”我诧异地反问道。
徐行摇了摇头,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不语。
我惊讶于她的一番话,同时也为她的感到不自由而困惑不已。“你说你不想要爱情,那庞愈又算什么?”
“公子貌美,面覆冰雪之脂,眸盛皓月霜华,行似竹风清举,立如芝兰玉树,笑倾悠悠我心。瞧,这便是我的目的。”徐行敛眉收笑,继而反问我,“你到底还想从我这里了解些什么呢?”
“你真是……”
“行了,还不走?”徐行没给我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皱了皱眉,不悦地瞪视我一眼,随即起身去房间里拿包。她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极少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这多少令我有些错愕。
我困惑地看了看她,本以为她会跟我一起出门,但她接下来没什么表示,又顾自坐在沙发里喝酒,并打开了手机。
西山湖小区外是一条小吃街,走到尽头,过一座桥,斜对面便是图书馆。图书馆也已经成为了一种回忆,每次从它旁边经过,想到的不是书籍,而是许许多多个看见它时的记忆画面,春夏秋冬,人来人往。
走在校园里,四周都很安静,感觉这世上只剩我一人。乌青色的天空,阴沉沉的,压住石苔,缩成一团影。
我回寝室的第一件事,便是睡觉。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能够安睡,这感觉,——就像应激反应。我梦见了易玄,但这些梦是零散的碎片,怎么都无法拼凑成回忆。我将自己捂在被子里,竭力地想要续梦,却再也续不上。我感到懊恼和烦躁不堪,将闭气已久的脑袋伸出被窝,大口大口地呼吸。最后,我不得不去画室,疯狂地将自己埋入绘画的时光里,一直到那些情绪转淡、变浅,变成一个二维平面,甚至是十分遥远的回忆。在这过程中,我会和室外的一切隔离,我会对室外的一切感到隐隐畏惧,我会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再也不要向前走动,哪怕代价是万物灭尽而我再也见不到易玄。
在某一个时间点,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记不清易玄的容貌,笔端就那样静止在画纸上。
我恐慌不已。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徐行的话:公子貌美,面覆冰雪之脂,眸盛皓月霜华,行似竹风清举,立如芝兰玉树,笑倾悠悠我心——脑海中浮现出那让我感到憎恶的面庞,那双多情似水的桃花眼,是那么的清晰。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冥想。
“我很好,谢谢。”我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见草地上站着个提草皮箱的年轻女孩,她披着笔直的长发,肤色微黑,五官精致,左边额头上有两点不深不浅的痘印,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她放下草皮箱,在我旁边坐下,担忧地道:“我看你脸色不好,以为你很不舒服,你真的没事儿吗?”
我麻木地笑了笑,随即摇头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学校就就这么点儿大,你觉得我眼熟也很正常啊,”年轻女孩温和地笑道,“我叫陈小婷,大一,法学院的,你呢?”
“聂小鱼,会计学院,大四。”我说。
“你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这里?”她好奇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困惑地看了看四周。
“你心情不好?”年轻女孩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直转,她歪着头看向我,看起来非常精灵古怪。
“我不知道。”
“这也能不知道?”她惊讶地叫道。
“你呢,怎么一个人提着箱子来了这里?”我的注意力被她吸引,她一惊一乍的活泼精怪样子,真有些像于冰。
“实不相瞒,我不是个好学生,但却是个很好的旅行家,”年轻女孩神秘一笑,冲我眨眼睛,兴冲冲地道,“你知道吗,我最近新写了一篇游记,里面有一首七言诗,是我自己作的,但大家都以为我是抄袭的,我很不开心,就决定提了箱子出去旅行咯。”
“什么游记和诗?”我来了一点兴致。
“就等你问呢,这篇游记名叫《寄天涯》,记载了一段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一个痴情少女花十年的时间寻找自己离去的爱人,但她没有找到,而是做了一场梦,‘南柯一梦’知道吗?——她在梦里和她所爱的人重逢了,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梦醒后,她的身边只有美酒相伴。”年轻女孩滔滔不绝地说了这样一大段话,又忽然停了下来,非常自来熟地伸手搭上我的肩背,见我准备开口,于是赶紧缩回手并笑嘻嘻地解释道,“这是篇见闻游记,但里面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令我感到恼怒的诗句是这样的,你听好了:‘人生何如不相逢,卿老中都我塞北。人生何如不相识,相识尽是多情悲。人生何如不相知,相知……人生何如不成梦,梦成竟是红骨累。人生何如不曾始,一世痴倩何人摧。’听明白了吗?你说作得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见她顿时垮了一张脸,于是又耐着性子解释道,“但我相信是你自己作的,而且,创作是自己的事,你也不要管别人怎么说。我不懂诗词,你念得太快,我只听见什么‘人生’‘何如’“不”啊之类的字眼。”
“甄士隐能听得出‘好’‘了’,你能听得出‘人生’‘何如’‘不’,也算是造化了。”年轻女孩一脸与有荣焉,看起来很古怪,她无视我的困惑,继续笑着道,“人生何如,其解全在这一‘不’字上。你应该还记得,《红楼梦》里面还说了一句诗,‘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正好可以作这……”
“可我没读过《红楼梦》。”我尴尬地打断她。
年轻女孩一愣,随即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哭丧着脸问道:“那你平时阅读些什么?”
“我现在已经很少阅读。有空的时候,我一般会画画,或者看漫画,”我尴尬地咬了咬唇,如实道,“但我最近在看一本小说,书名是《平妖传》。”
“看到哪里了?”女孩问。
我想了想,皱眉答道:“才开始不久,圣姑见到天后武则天了,嗯,好像是关于那什么‘蛋’的预言吧。”
年轻女孩摇了摇头,目光古怪地看着我,须臾,叹息道:“好吧,我已经不记得这本书中的情节了。我在这里耽搁了好一会儿,也是时候该走了。聂小鱼,很高兴见到你,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呃……再见。”我感觉莫名其妙,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即对着她的背影尴尬地叫道,“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风声呼呼,盖过了这句话。
那年轻女孩就仿佛是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似的,她快步朝广场外走去,并迅速地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真是个古怪的女孩!
经她这样一打搅,我的疲乏好像轻了许多。
片刻后,我忽然心生不安,警惕地瞄了眼四周,精神愈绷愈紧了起来。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见到那提草皮箱的年轻女孩时,她还是那样年轻,还是那样活泼,我们将有一次不太愉快的重逢,我们将一起讨论《平妖传》中的预言,在那个时候,我还将会回想起很多年以前的这次古怪相遇。
长空中的黑鸦,划过岁月轨道,留下悲鸣回音,久久不绝。我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在阳光下的长椅上,看周围的孩子的玩耍嬉笑与我相隔,看周围的久违太阳光将我抛弃,看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远离这一条轨道。
没过多久,天阴了,黑的云或者霾笼罩一切。
在梦境里,城市半淹在巨大的血泊中,天空被映成了鲜红的颜色。夕阳里的噤默爬上了刺刀和铁迹的皱痕,连石头也雨滴似的从天而降,溅出漫天的血之珠花。在那时光的洪荒中,在那巨大的耸入天穹的林立大厦间,漂浮着我们的爱与梦,生与死。
他们把他枯槁形如虬枝的尸体,抛入汪洋血海,任黑鸦啄食。
他们站在楼顶,在烈风中参加他的葬礼。那林立的高楼,像森林、坟墓那样一个个高耸排列。
房子变成了墓冢。
他们念道: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雅辛。以智慧的《古兰经》发誓,你确是众使者之一。万能至慈的真主降示此经。以便警告你的一族人,他们的祖先未被警告过,所以他们是疏忽大意的……我必定要使死人复活,我必定要记录他们所做的善恶,和他们的事迹……你当以城市的居民为他们设一个譬喻……”
他们用阿拉伯语念着久远年代的诗句。白袍鼓风而动,也像从久远年代飘来的海浪,安静中蕴藏着让人无法理解的睿智。
黑鸦停在白袍脚边,庄严肃穆,顶礼膜拜,匍匐着卑微的灵魂。
耳边传来徐行的声音,她在喊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很模糊很模糊,以致于我基本上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我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已经从某个梦境里醒了来。于迷茫中我看见了一切,并感觉到了那腥风阵阵、血雨淋漓,我甚至感觉到了易玄的复仇,来自我心里某处,异常痛苦,至于使我哀恸尖叫。我沿着黑色的痕迹,朝高楼的边缘走去,那些鲜艳的血色淅淅沥沥地落下,但触不到我。
他们听见了我的声音,朝我看来,琥珀色的双眼蒙着一层迷雾般的血色,从里面泛出奇异的亮光,如利刃般锐利。但他们的面容,被白色的巾幔遮住,他们的身体亦处于一片蒙昧之中。他们嘴里念叨着我无法听懂的语言,也许是古老的阿拉伯语,也许是复杂的维吾尔语,也许是保加利亚语。……他们忽然跪倒在我的面前,像那黑鸦一样匍匐、庄严,用他们的双手,恭恭敬敬,为我奉上充满魔力的银色徽章,徽章上是一只火焰般的鸟儿,振翅欲飞。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世界的顶端,接受鲜血的洗礼、神使的朝拜。但我的意识深处,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力量,它在接受这一切,并使我变得静心、明悟。就好像、好像是一朵花蕾初开,露出了花蕊的部分,它的生命里的某种东西得到了升华,变得不再像它原先那样畏畏缩缩。
但在我醒来的时候,我忘记了这一切。
就像很多个业已烟消云散的梦一样,它支离破碎,又彻彻底底地被我忘却,或者说它刻在了记忆中某个隐藏区。
我为自己画里的血雨感到奇怪,只是不能够理解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画出这种东西来,但无可奈何。我最终只是将那一切,当成我的围城的一部分。我热爱着画画,热爱着我所有的灵感。
我从每一个细节里寻找着易玄,但事实总是残酷的,——他不再存在于我的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好像恢复了常态,枯燥而充实,机械地重复。然而梦魇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考试前几天,赵琳开始频频给我打电话。这次她没有再抱怨我寡情薄义,没有没完没了地夸张步,也没有提及钱和工作的事情,只是告诉我不要紧张、努力考,云云。我们照例说着那些无油无盐的虚伪的话语,问问天气,聊聊饭菜,劝两句保重身体,大抵算得上彼此相安无事。许久未见,再听着她的声音时,我只觉得莫名无奈,因为她生我、养我,而我们之间早已只余投资与回报的利益关系。
挂电话后,我一直都在狂背要点,负隅顽抗。
又看见那对隔壁的情侣,心里便生出许多惆怅、惭愧、羡慕以及思念。他们于我而言,是几乎每日可见的陌生人,听闻早早保送上北大,却每日起早贪黑、同出共进,似活在他们与世隔离的世界里。我想起自己的颓废,又忍不住想起易玄,那些个曾被遗忘后来又记起的幻梦,恍若隔世。
平安夜下了一场细雨,轻悄悄地来去。
圣诞节倒是个晴朗的日子,无风,太阳光懒洋洋照在身上,使人忘却烦恼。我有时候便不经意地想,人生中总有一段路要独自一人走过,不论悲欢,不论风声鹤唳,都只自己一个人。
十二月二十六、二十七,考研。天气又骤然转差,除了下雪,就是雾霾漫天,四处冷清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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