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峭传

　　冬日严寒，冻手冻脚。
　　早起，成了最困扰的事情。
　　叶璟那小子，自打在我房中趁我伤患未愈匆匆撂下两句是是而非的小情话后，整个人便义无反顾承担起我的日常所需。
　　每日清晨，阿罗寨的炊烟还未升起，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和端着它们的面色依旧清冷的叶璟，已经自动杵到我榻前。
　　就算如此，我依旧烦闷得很，一个好脸色也没给叶璟看，且觉得这是他化了个好听的由头故意整我的。毕竟，清早叨扰搅人好梦，实在容易无端端惹人生厌，即便，有如圭君子和早膳来到。
　　当叶璟第四次强制我喝下一整碗寡淡清粥后，原本就迷糊没睡醒的我怒了。
　　木质的小碗砸到地上敦敦一响，小菜泼翻了一地，叶璟愣了，我也愣了。
　　我能觉察到叶璟的呼吸乱了一乱，故心虚别过头不敢看他，神思怒而清明之下，深知自己的无理取闹与过分。
　　半晌，只听闻他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默默捡起滚到角落那只小碗，声音平和无波澜：“好在是木头的，看来，我寝殿的器物也需得换成木质才好。否则，若是日后我们成了婚吵了嘴，宫里的东西势必也会被你砸个精光。”
　　听君一句话，甚过猛起一身小疙瘩！
　　我捏紧被角，觉得莫名其妙，大家人仙有别，他却一直骚扰，真是好烦！
　　“你可真会做梦！就算你是个世子，想娶九重天上的人还是有些痴心妄想了吧！”
　　他依旧轻松作答：“所以我在勤力修仙。”
　　“你脑子可还好？日后你继承草世王图，多少姑娘组团列队往你被窝里钻，左拥右抱逍遥快活的大王不做，修什么仙！况且，你资质一般又不一定能够大成，浪费这些时间做什么！”
　　叶璟听罢，冷了脸：“钻我被窝？倒是你会做出的事。可是，你难道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抱臂白了他一眼，嗤笑道：“明白得很！你们凡人君王世子之后位，需得家世门第均上成的人选，可你舍不得仙家位份，想纳我做小妾！人仙殊途，你别做梦了！”
　　“你……”
　　他没再讲话，脸色有些发白，急匆匆收拾起地上那片狼藉。
　　我又有些心虚。
　　“叶璟？”
　　“……”
　　我唤他，他不理我。
　　“大王子？”
　　“……”
　　依旧毫无回应。
　　见他半跪在地上扫洒清理的利索模样，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逗他道：“叶师弟平身，起来说话。”
　　这回他倒有了反应，斜瞅了我一眼淡淡说了句“休要再唤我师弟”，便端着食盒准备出去。
　　我也不知怎的，见他要走，居然一下跳下榻，死死挡在门前。
　　无奈跳得太急，牵扯左腹那个未愈的大豁口，疼得我额角一下沁湿，抱着肚子弯着腰蜷在他跟前。
　　叶璟盯了我一瞬，将手中物什放到身边杌子上，说了句：“活该。”便一把将我抱回榻上盖上棉被，看我的眼神有些哀怨。
　　沉默了一阵，也不知哪冒出来一肚子坏水，我对他招了招手。
　　他愣了一愣，微倾身子凑到我跟前，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我心里偷着乐，故意贴近他的脖颈轻声耳语道：“其实呢，像你这样大权在握前途无量又俊俏无双的世子，我实在找不出任何不顺势入你怀的理由。虽不知你没头没脑要与我成其好事是为何故，但若面对的是你这样的人，我心匪石岂会不动？人人都以仙为尊，以为仙者必定常情之外参透大道的神，却不知即便是仙神，亦是有欲之人。”
　　“你……”叶璟面色有些微样，看我的眼神也与平日有别，却熟悉得恍如隔世。倏然，我似招致定神之术思绪翻涌，脑子里竟是这双眼的主人与我同床共枕的画面。
　　幽夜苍茫，月光遍洒，枕间青丝缠绕，形貌皆似叶璟却又并非是他的男子侧身卧于我旁，他伸手轻轻撩起我的长发将我拥入怀里。“黑菩提，我的黑菩提……”我轻得像片云附在他耳畔呢喃，他眯眼望着我，那眼神与叶璟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我使劲儿摇了摇头，想要驱散心中这些邪念，定了定神对上叶璟已然一派平和的黑眸。
　　“你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和你……”神思陡然清明，我急急咽下那些缱绻暧昧的描述。
　　叶璟却笑了，他又往我跟前凑了凑：“和我？”
　　见他占了上风，我只得憋了一口气豁出去。毕竟，下界之行我不想惹麻烦，更不想惹桃花。数百载人间游历，我深知情路凶险，亦深知男子薄幸。可对面这位叶璟不是一般男人，他暂时是的我雇主，是持有寻求天帝圣物的关键之人。所以，基于他半路冒出对天界仙人的渴求，我只能理解不能接受，就算是要推脱，也必定将错处全部赖在自己头上，逼他退却才是上上之选。
　　我抿嘴笑了笑，双手攀上他的肩，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旁吐息：“我的意思你竟不明白？仙家可与仙家成婚，可与妖类共谐，再不济也能堕仙入魔，就是不可以和凡人有不伦牵扯，我却偏偏不信！人间最美莫过男女间那点欢愉，所谓快活更甚神仙，我倒是想亲身体会体会！”
　　叶璟一动不动任由我靠着，他的身子很僵气息也骤然乱了起来，显然听懂了我的意思，大概是有些羞赧，他眼帘垂得低低的，耳垂红的似要滴血。
　　瞧他那模样，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世子，呸！官场美人尔虞我诈那么多，这点风月情话都受不了，以后指不定会被美人计陷害八万回呢！
　　我心里笑得不行，面上却愈发不知羞的撩拨起他来，希望让他就此看低了我，不再头脑发热纠纠缠缠。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扯落裹在身上的棉被，握住他的手，带些妩媚的娇嗔道：“就寝吧。”
　　烛火摇曳，映得仍是一动不动的他面上明暗交织，垂着的睫毛微微颤动，嘴唇亦微微张合。
　　“叶璟？”我握了握他的手。
　　他没理我。
　　“叶璟？”我摇了摇他的手。
　　他还是不动。
　　“叶璟！你睡是不睡本姑奶奶！”
　　他保持原样。
　　我很是愠怒，用力推了他一把，这家伙依旧固若磐石毫无反应。我想，他大概是被我吓石化了，遂屏息脸对着脸凑了过去。
　　只闻他口中叽里咕噜念叨着：“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好个男清女浊！他竟在念咒自省，就是为了义正其身不被我诱惑！
　　我才不懂什么清心不清心，也不懂神神叨叨的劳什子！情诱未遂多么耻辱挫败！此时此刻，我只想让他滚出本仙女的房间！
　　我气冲冲蹬开棉被，准备下一脚就蹬向他的后背将他踢出门外之际，他又如魂魄归返一般立即凝了个咒决冷不丁将我轻轻放倒。
　　“哼，竟连睡个觉的勇气都没有，你也忒弱了！”我动弹不得只得挑衅。
　　叶璟叹了一口气，帮我掖好棉被，道：“现在还不行。”
　　听他说得如此认真，我那颗没羞没臊的心居然有些不安分的鼓动着，一双手也因紧张沁出了细密的汗，我紧闭着双眼执拗地自说自话：“为何？难道你不想？反正你对我的好那样突如其来，难道不是为了与我那什么？戏里都说，任何的好处与特别都是有所图。嗯……我知道了，你不是图和我一夜风流便是要我助你修仙！可我区区一介小仙，术法说不准还不如某些云游的散仙，与其求我，倒真不如去求鳌山那些师尊更稳妥。若你只求快活快活，我也不是拖沓之人，大家厮混一夜便也好聚好散，实在用不着压上婚事，你觉得如何？”
　　“你睁开眼看着我。”他说。
　　我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侧：“偏不。”
　　正想着为何没了动静，一只暖和的大掌却突如其来的印上我脸颊，指尖满含柔情如划开春水的浆，将我的五官温柔临摹。我心跳如雷脸颊烧红，遂眯开眼斜睨他，没好气道：“怎地，方才送上门你不愿，现在倒要自己动手才欢喜？”
　　叶璟眸中隐有笑意，收回手仔细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从怀中掏出一块碎布头，一字一句认真非常：“还记得这块碎布吗？还是我七岁那年从你贴身小衣上扯下的，呵。那年，父王为了我一时贪玩荒废课业而震怒，罚我跪在大雪中整整三个时辰。当年我年纪尚小体质也弱，风雪侵袭下便陷入严重高热。母后抱着我跪求父王，他才派了医师诊治我。一整夜因高热不褪几度晕厥，差点活不下去，醒来又被你那么一闹，就连牙也被你打断半块。照理说，我本应恨你入骨，却不想母后执意认为，身为仙人的你是为了救我而渡给我仙气，才让我高热褪去病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母后常常念叨的仙缘，慢慢的，即使宫内宦官宫婢都因此暗暗笑话我，我亦当你是救命仙神。又不知从何时起，那夜的尴尬与失措全然记不起，而记得的，全是你调笑娇蛮和……和你扯弄小衣的模样。所以我……你所认为的突兀却是我多年的期盼，是我做了叶威年长子二十载春秋里唯一的快乐。我不想欺瞒你，方才我确实情动，可你伤患未愈，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愿做出糊涂事。但若你真的愿意，待我们成婚之后再做也、也不迟。”
　　见我直愣愣一脸讶异，他顿了一顿，将那块碎布头递到我眼前晃了几晃，柔声道：“你还记得我吗？”
　　我的亲娘老舅三太爷喂！还真是无独有莲藕啊！
　　皇天不负我小仙女，竟然如此轻易的就遇到了长大后的小乌龟，而他此刻正眼大睁睁看着我！真想找个龟壳躲到天荒地老！
　　我干笑两声：“本仙不才听过凡间几个报恩的故事，话说喜鹊报恩撞死在南墙，是为一饭；树精报恩吊死了恩人的仇人，是为一斧；春蚕报恩吐丝而亡，是为一叶。您报恩也犯不着以身相许吧……况且，况且你是否为我所救尚属谜团，倒是恍惚间摸了你、打了你是个事实……”
　　瞎话一落，落地成灰，灰身灭智，灭了谁的智？灭了我的智。
　　话音散去，当时场景犹如昨日重现，放在少年叶璟裆部的我的手尤其刺眼。往事重提，我下意识望了他腰下一寸，他亦下意识将手往那处移了半寸，两人急急移开的视线又撞到一起。窗外落雪惊了我俩，转而一室静谧，天地间仿佛仅剩两个尴尬到地缝里的红脸人。
　　好半天，叶璟轻咳两声无奈打破僵局：“那件事，年纪尚小不打紧，若你真因轻薄了我而心怀歉疚，就跟我。”
　　说罢，叶璟步履微乱匆匆拉门要走。
　　“欸，叶璟。”
　　“嗯？”他停住步子，背对着我侧了侧头。
　　“你是认真的？”
　　“嗯。”
　　“我是仙……”
　　他打断我：“你别担心，听闻阆中有圣物能助人修为，我会尽力寻来，只求与你相守，你等我。”
　　我还想说些什么，木门已经吱呀一声轻轻合上。
　　这个叶璟，没有留一丝絮叨的机会。
　　桎梏身体的术法不知觉下被他解开，我翻了个身心里乱得很。
　　阆中圣物么？果真。天帝要寻的莫不是同一件？
　　叶璟，小乌龟，与我相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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