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

　　“你是被狼群养大的？”
　　谢贞贞背对着阿萧，语气里是饱受压抑的惊诧，眉头轻蹙，说不清里头紧紧揪着的是怜悯还是心疼。

　　“嗯。”阿萧修长的手指挑了一抹凉呼呼的膏药，轻抚在贞贞被利爪挖得翻卷开来的皮肉上，好替他的伤口止血。
　　“后来遇见楼主，才被他带去中原，又凭借摘星楼的势力，靠着母亲留下来的玉佩查到事情的由来。”

　　陈年往事一幕幕翻开，仿佛带着一股陈旧潮湿的发霉气息，呛得人鼻子发酸。

　　阿萧不动声色地暗自舒了一口气，很多年了，从未向别人吐露过自己的身世，一是卯明飞不许，再是她自己也不愿。
　　身边人皆以为她就是卯明飞培养的一个毫无人性的杀手罢了。

　　阿萧啊，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她不过是卯明飞所需要的一条会咬人的狗。
　　就这样应承着如此的评判，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换取一点点生存的卑微。

　　然而如今，她却鬼使神差地向另一个极有可能与自己为敌的人全然坦白，未曾想竟是如释重负一般，久违地感到轻松起来。

　　“那个阿婆的儿子，也是因为这之前的各种缘故吧。”贞贞想了想晚上发生的事，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问着。
　　阿萧嘴角一颤，犹豫半晌，还是没有回答，思绪却被一个问题生拉硬拽到了好远的地方。

　　**

　　当年的回忆仍旧历历在目，总是晦涩的，不忍提及的过去……
　　那些年头阿萧常常随着狼群在沙漠中迁徙，偶尔也会走到周边居民聚集的地方，居民向来视它们为祸害，每次一出现，必然是刀枪棍棒相加。
　　这样一来，狼群也难免会伤害到周围人们。

　　有一次到了靠近沙漠交界的一个小镇附近，狼群正巧遇见了一支离开小镇的商队。
　　商队一直担心在旅途中会遭遇不测，便在小镇里雇佣了一位带路人。
　　这带路人名叫万余粮，虽然年纪轻轻，却是镇里最为人所称赞的勇士，不仅熟知沙漠里的环境，而且身手不凡。

　　商人们被吓得魂飞魄散，万余粮却镇定自若，组织起不算太多的人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狼群赶走。
　　这一战不仅保护了商人，万余粮还在狼群中捉住了与狼行事动作如出一辙的阿萧。

　　所有人都唾弃阿萧，说她不过是一个长着人脸，却是兽心的怪物畜生罢了。
　　万余粮不顾其他人的强烈反对，将阿萧带回了镇上，安置在自己家中。

　　一开始的阿萧也是戒备着顽固不化的防备心，却也慢慢被万余粮的耐心软化。
　　偶尔还会趁着他们不注意，跑去猎捕一些小动物回来送给他，也会在客栈有人闹事的时候，冲出去护住万余粮的娘，着实把坏人吓得个够呛。

　　生活在人群中的时日长久起来，不知人事的阿萧渐渐开始有了“人”的意识。
　　把玩着自己的手掌，开始明白自己与狼群有着十足的差别，试着学会直立行走，笨拙地使用筷子，嘴里也会简单地吐露几个还算像话的语句。

　　阿萧的生活逐渐步入常人的轨迹，万余粮的母亲却越发着急起来。
　　眼看着儿子年纪也一天天大了起来，镇上的人虽都总是夸他，却统统忌惮着阿萧的存在，没有一家人乐意把自己女儿嫁进万家。

　　万母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万余粮自幼丧父，是她这个做娘的含辛茹苦经营着客栈，一手将他拉拔长大，如今好不容易看着儿子长成挺拔的青年，怎么可以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耽误了儿子的终生大事？

　　于是，万母只得趁着万余粮再一次出远门的时候，帮阿萧梳妆打扮好，拉着她一家家媒人地登门拜访，托了许多人为她寻一个婆家，好赶紧将她赶出万家。

　　恰巧镇上有一户屠户王家，王家的儿子是个傻子，二十四五的岁数了还没找到媳妇。
　　这屠户向来也是凶猛惯了，也不怕阿萧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看着她模样还不错，想着赶紧娶进门生个孩子算是传宗接代了。

　　阿萧虽然不乐意被万母拉着四处被人评头论足，但涉世未深，她也不知道万母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一想到万余粮常日里对她的好，忍忍也就过了。

　　出嫁那日，万母在阿萧的早饭里下了蒙汗药，在一片锣鼓喧天中摇摇晃晃被颠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院落里。
　　当她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套上红色嫁衣，身下的床上散着一大堆瓜子花生硌得她生疼，外面的灯火亮堂堂的，一片迷迷蒙蒙的嘈杂，时而有爆发出更加叫人不安的哄笑声。

　　那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是怕了。
　　究竟是哪里？是万余粮的母亲把她送过来的？为什么只留她一个人？
　　她被彻底抛弃了……

　　一瞬间，长久在狼群中习得的动物本能猛地爆发。
　　阿萧蹲坐着缩在角落，长期远离争斗的生活让她有些退化，竟也开始慌张起来，光是坐着就已经紧张地汗流浃背了。
　　失去了锋利的指甲，她只能打碎花瓶，在手里握着一片陶瓷碎片。

　　屋外的嘈杂声在逐渐接近房门，一团黑影忽然闪过，“嘎吱”一声响，房门被用力推开。
　　不等将眼前的情形看清，阿萧宛如一匹捕杀猎物的头狼，后腿一蹬，飞扑冲刺，身影花成一抹红光。

　　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阿萧已经一口咬上来人的肩膀，整个身子压在来人身上。
　　只听一声闷响，她手中的陶瓷碎片完全没入了对方的身躯之中，鲜血漫了出来，连她的衣裳也被沾湿。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身下的人却没有想象中的挣扎，他只是伸手温柔地摸了摸阿萧的脑袋，无比熟悉的宽厚手掌。
　　“我……只是想来接你回家……”

　　阿萧整个人僵住，一时间竟然忘记从他身上站起来，呼吸剧烈颤动，眼泪再也承受不住地往下掉，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只会一个劲儿地摇着脑袋。
　　不可置信，进来的人竟会是万余粮。

　　人群里突然有人呼天喊地得哭了起来，自动闪让出一个豁口。
　　万余粮的母亲泣不成声地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一把推开了阿萧，跪在气息奄奄的万余粮身边就哭喊开了，“儿子我就说让你不要来，你不听，让你赶走她你也不听！现在你叫娘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妇人憋住抽噎，突然抬头狠狠看向阿萧，眼眶周围的周围因为激动抑制不住地颤抖，撕心裂肺的咆哮，“杀了这个畜生！娘一定替你杀了这个畜生！”

　　阿萧被那目光一震慑，只想一个劲儿地向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连动也无法动，人群里已经又胆子稍大的人摩拳擦掌要上前捉她了。

　　“阿萧快跑！”
　　气若游丝的万余粮突然半坐起身抱住自己的母亲，提起全身最后的力气喊出声，一大口血色泡沫随之从喉咙里翻涌而出。
　　阿萧颤巍巍后退了两步。

　　“跑！”
　　一声大吼如五雷轰顶，炸得阿萧只觉耳鸣眼花，唯有双腿开始本能一般地运动起来。
　　一个飞身撞碎窗户，阿萧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满身尘土狼狈极了，然后开始向门口落荒而逃。
　　夜晚的沙漠很是寂静，镇里的人并不敢盲目追来，阿萧脑袋里一片空白，只知一路狂奔，兜兜转转，就如此这般地又回到沙漠生活。

　　**

　　阿萧出神半晌，最后只是向贞贞回答了一个“嗯”字。
　　神思游离间手却一颤，不小心触到贞贞的伤口，疼得他“哇”一下叫着往前扑过去，刚一回身，看见阿萧的神情又傻了眼，“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阿萧低着头摇了摇头，只是站起身，伸出手示意贞贞扶他回去。
　　两人沉默着往回走，贞贞犹豫一下还是开了口，“不管原因是什么，我想你会那样也总是有缘由的。有些事不是尽人事就能挽回的，你也别再想不开了……”

　　“你很有精力么？”阿萧又变成了平日里的淡如止水。
　　“啊？”贞贞不解。

　　“话那么多，你自己走好了。”阿萧一边说着一边放开了谢贞贞的手臂。
　　“哎哟，”贞贞瘪了瘪嘴，突然极其夸张地往阿萧旁边一歪，滑稽地扶着额头嚷嚷开，“头好晕，一定是失血过多，哎哟好晕……”

　　阿萧一把捞住谢贞贞的身子，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终于还是妥协了，“好了赶紧回去吧，你不怕被你家阁主再扒一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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