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雪夜里的森林，万物的呼吸低沉舒缓。细雪在风里跳出最从容的舞步，缓慢降临到业已银白厚软的大地。

　　他趴在ada的肩膀上，怔怔地看着身后仍然皎洁完整未留一丝痕迹的雪地，有些茫然地想这还是第一次，他不是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Ada将他放了下来，却没有松开他的手。

　　“你看，她在那里。”

　　他抬头望去。那快纯白的大理石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以他熟悉的姿态。雪花慢悠悠地飘落下来，轻柔地落在石面上，仍然维持着六角冰晶的形状。

　　它被纯白与碧绿的小花儿簇拥着，它离他越来越近……不，是ada带着他，慢慢地走近了它。

　　心跳越来越剧烈，凉意像融化的雪水一样弥漫上来，沁入肺腑。

　　凯勒布里安姨妈当初的那种神色……她说千万不要告诉ada时的样子……

　　这……才是真正的答案。

　　宝物没有放在柜子里，却被埋进了土地里……

　　“小叶子，回去不可以告诉你ada你来过这里知道吗？”

　　“为什么？”

　　“他曾经失去过那么美丽的珍宝，你想，他该有多伤心呀。”

　　“好，我答应你。”

　　“星辰见证！”

　　莱戈拉斯呆呆地看着那方被后世人类称为墓碑的东西，冰蓝凄惶的眼眸里映出了明晰月色。他老是在这里读着诗歌，吹着曲子，在这里他觉得安宁。

　　而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

　　“Ada……”

　　“我在。”握着他的那只冰凉的手紧了紧。

　　“所以，nana她也在这个下面吗……”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就像那些最勇敢的战士。”

　　“嗯……”

　　原来，那就是ada最珍贵的宝物……原来如此。

　　他突然想到了伊凡在深夜的歌谣。

　　那可怜的战士……最终还是没能见到他的姑娘啊……

　　“我没有机会见到她了吗？”他的小指头抹去冰冷的石头上面那些雪瓣儿，它们被他的体温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就像……金盏花没有留下种子，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他呆呆地想，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那并不是故事里没有的结局……

　　爱是他们死的时候唯一能够带走的东西，她使死亡也能变得从容而安宁。

　　他记不得她的脸，记不得她曾经怎样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记不得她以何种姿态离开他的身边。但是，ada……是记得的吧。

　　他想到那夜他眼底那些细碎的光芒，似星光而不是星光，它们挣扎在暗夜浓稠的阴影里，几近湮灭。

　　“她会将她所珍视的一切都给你，甚至，必要的时候，她愿意为你献出她自己的生命。”

　　“我希望我能梦到nana，既然我见过她。可是现在我都记不起她长什么模样了……我会见到她吧……”

　　“会的……我的莱戈拉斯……”

　　可那个本应站在国王身边的精灵，却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他轻轻咬住了嘴唇，nana和ada都不会喜欢老是哭鼻子的小精灵的。他低下了头。

　　“她的名字是露辛达。”

　　金色的直发垂泄下来，国王半跪在地上，修长的手指拂过平整的大理石面，光华潋滟的辛达语字母在他的指下浮现而出。

　　“森林之女……”

　　他回头怔怔地看着ada。他在他的眼底再度看到了那些暗夜里摇摇欲坠的光芒。

　　他的右手触碰着左手食指上那颗价值连城的蛋白石戒指，他从未见过他将它取下。他愣住了。

　　风雪之中ada的嗓音疲惫而沙哑。

　　“莱戈拉斯，当你想念她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而若要见到她，那么……她在这里……”

　　Ada的手指轻轻地打开了那枚宝石，他侧过头去，然后，憋了许久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那位唯一能够站在国王身边的精灵，与ada一起给予他生命的精灵……

　　月光下她的面容竟就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在ada的戒指里，在冷冬的空气里。

　　“Nana……”

　　他用袖子擦干眼泪，仔细地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了。

　　一半火焰，一半湖泊。

　　这就是nana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美丽从容的她，她好像是在对着他微笑，如此清晰与美丽，她从未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她的眼里装着整片森林的翠色，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生动鲜活的色彩……它们大概还存在于ada的记忆中吧。

　　“她是真的很美啊。”慢慢地，他的唇角绽开清浅微笑。

　　“你的眉眼跟她很像。”瑟兰督伊默默伸手揩去幼子眼角残存的泪水，想今夜只要他问了出来，他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

　　“那ada岂不是很可怜？”但他仰起头，天真地望着他，毫无征兆地问道。

　　可怜？瑟兰督伊一愣，看着幼子纯真的容颜，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因为我跟nana长得很像，而不像ada啊。”莱戈拉斯笑得狡黠，眉眼弯弯的弧度跟画像中的人如出一辙。

　　就因为这个？瑟兰督伊失笑，没察觉到那些悲凉与沉痛的情绪因这句话而淡了几分。

　　“但这并没有什么。”他摸摸他的金发，心想另外一件事情也是时候坦白了，“要知道，你的姐姐，她可是更像ada的。”

　　“姐姐？长得更像ada？”他眨眨眼，心里却一颤。原来他也有一个姐姐，那，她应该也已不在了吧……

　　“她很漂亮吗？”

　　“当然，不过那是在你出生很久之前的事了。”瑟兰督伊看着双眼明亮的幼子，他并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被无法承受的悲伤笼罩所有的心神，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在等待着他讲一个睡前故事。这让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有ada的头发和nana的眼睛，但事实上，她更像ada一点。”

　　“这样啊，那，我是像nana多一点吗。”

　　“是这样。”

　　“姐姐她叫什么名字？”莱戈拉斯歪头问。

　　那个名字一直是他心底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但，连莱戈拉斯都能坚强若此，他又怎能因为怕疼而一直避免触碰？

　　“安德玛。”他微阖了眼眸，若无其事地说。

　　“安德玛？”小精灵的眉头皱起来。

　　哪有精灵取这种名字的？这是ada取的？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可是当他转而想到自己时，顿时又笑不出来了。

　　安德玛……

　　莱戈拉斯……

　　他望着国王，微抿的小嘴越撅越高。

　　“Ada你偏心。”

　　瑟兰督伊诧异：“我怎么偏心了？”

　　“因为姐姐更像你，你就叫她小钻石，可我只是片叶子……森林里到处都是……”他闷闷不乐地垂下头。

　　瑟兰督伊哭笑不得，一直压在胸腔里的那些沉重的东西好像也被幼子无邪的话语给挤压了出去。

　　“Ada哪里偏心了呢？”他低下身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安德玛，是钻石，是星辰，是最珍贵的光明，可是，莱戈拉斯是绿叶，是奇迹，是幽暗密林最美丽的希望啊。你说，莱戈拉斯，这是不是个好名字？”

　　希望麽……他偷偷抬眼瞄着近在咫尺的ada，他眼底那些让他难过的光泽总算淡了下去。

　　但与此同时，另外一个轻柔的声音却响在了他的脑海中。

　　“是，还有你在他的身边。所以小叶子，你已是他唯一的希望，最珍视的宝贝……”

　　那是……他微微一愣。原来在那么久之前，凯勒布里安姨妈便已经告诉了他……

　　“Ada那么爱你，你也一定是希望ada一直开心地对吧。让他想到那些宝贝他会比姨妈还要悲伤的，莱戈拉斯，你会这么做吗？”

　　他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笑容温和的国王：“那，ada，你是不是就不用伤心了？虽然姐姐离开了，我还在ada身边呀，就算是最珍贵的光明不在了，也还有最美丽的希望啊。ada，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伤心……？”

　　一句话刚说完，他便蓦然住了口。ada原本和悦的神色在听到他这一句话之后骤然僵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就像突然不认识他一样。

　　他不解地拉着他的手，不知道自己说错的什么。

　　“Ada？”

　　瑟兰督伊并未如莱戈拉斯此刻所担忧的那样旧伤复发，而是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来自山脉另一边的，密友的信笺……

　　天真的小王子并不知道的是，他未曾谋面的姐姐离开不久，大绿林的光辉当真不复以往，一如这风云变幻的中洲大地。邪魔卷土重来，暗影降临到绿林与最后王者的内心。他一路北撤，为保子民安危不惜放任南部森林沦为朽木，连同精神和身体一同被无可阻挡的魔影侵蚀。

　　可即便如此，即便南面便是危机重重的魔多，即便是在他伤重难治连埃尔隆德也曾提过西渡的建议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没有戒指的庇佑，没有日光的照拂，重重阴霾之下他端坐于孤独的王座之上，哪怕唯一可与他并肩之人也早已远离，他未曾轻言放手。

　　埃隆所说的一切他都懂，他明白他要的是什么。只是……他的肩上是整个王国的分量，纵然乖僻骄傲，他也是幽暗密林之王。

　　中洲精灵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魔影笼罩之下，新的力量未曾苏醒之际，没有人能够毫发无损地撑下去。放逐，西渡，隐匿，或是抗争……

　　他拒绝了他的邀请，却从未想过远离……面对他的诘问，他亦无法给他一个足以说服他的理由。

　　仅仅只是不甘吗，瑟兰督伊？

　　“Ada？”莱戈拉斯忐忑不安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小精灵有些紧张的脸庞，想到他可能被吓住了。他的神色渐渐缓和，慢慢地收紧了手臂，将他唯一的孩子搂进了怀里。

　　“Ada，你怎么了？”莱戈拉斯闷闷地开口，却只听闻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或许，本就不需要多么高尚的理由，多么伟大的原因。

　　正如幼子此刻清晰的话语，柔软的金发，纯真的面容，他能允许悲伤与痛苦暂时袭上那双本该永远蕴藏了笑意与光明的眼睛，却不会放纵那些阴霾一直持续下去。

　　他说得对，就算是光明不再了，也还有希望……

　　哪怕只是为了这一个理由，这世上，就不应有人彻底绝望。

　　他的莱戈拉斯……

　　“我答应你，小叶子……”他轻声地开口，压下了难言的苦涩与欣慰。堂堂精灵王，怎么能被小儿子看到哭鼻子。

　　“只要我的小叶子还在这里，还在ada的身边……”他偏头亲吻他微润的金发，心里一时都变得敞亮起来，“哪怕光明不在了，这世界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应该被放弃。”

　　怀里的幼子抓紧了他的衣襟，他感到他瘦小的身体正慢慢放松。

　　而这就是希望，最美丽的希望……

　　露西，你会听到吗，你能听到吗。

　　他怔怔地看着那方纯白的大理石碑，任凭风雪遮住了发红的双眼。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莱戈拉斯的眼泪已经濡湿了他的外袍。

　　这很好……他总算松了一口气，有些难过，有些开心地想，只要他还在ada的身边，只要ada还在他的身边……

　　Nana，姐姐，如同加布里尔叔叔和爱葛莎婶婶对于陶瑞尔的意义一样，她们是他曾经拥有过的，最亲最爱的家人。

　　虽然她们此时都已经离他而去，虽然他根本都不记得她们曾留下怎样的痕迹。

　　但ada，ada还在这里……并且他已经答应了他不会再伤心。

　　他吸了吸鼻子，嗅到ada外袍上清浅的多卫宁的味道，那让他感到安宁。

　　幸好ada还在他的身边，他伸手牢牢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又高兴又难过地想，而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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