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程青羽拈着根银针心不在焉地把玩，旁边唐翰一句话也不说，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程青羽不敢大声说话，会干扰到唐翰的判断，两人有时会交换一个眼神，但大部分时候唐翰都是闭着眼睛静心谛听。他眉峰时常微微一跳，面上渐渐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若不看周围情势，倒像是在妓家听曲。
　　程青羽并没有试着去听，他专修离经易道，高深的内功固然能够使人的目力和耳力数倍灵敏于常人，但离经易道的内功温和而无锋芒，在这一道上的功用不大，他花间游的功夫又只学了个皮毛，现在用来防身的武技还是当年闯荡江湖时留下的旧底子。楼下红衣教和马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是在对峙阶段，以他的耳力听不出一丝异样。
　　片刻后唐翰忽然用内力传音道：“阿羽啊。”他睁开眼睛笑得有一点意味不明，“你说这么多年来，每次动手都是哥在保护你，老谢就救过你那么一次，你怎么没喜欢上哥呢？”
　　他是信口胡说，眼角渐渐飞扬起几分张狂恣意的神色来，手指在千机匣上拨动了一个机关，那精密的机关级级咬合，经过严密计算和充分润滑的机括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话音落尽后室内静寂极了，甚至能够听到带着沙子的风拍在窗户上那微妙的声音，程青羽却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调笑做出任何反应，反而站起身来，伸手到腰后的针囊中细细点数了一回，点了点头。
　　唐翰于是微微眯起了眼睛，脚尖轻盈地点地，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凭风而上一般，身形矮了一瞬随即在空中无声地蜷起，右手搭上满是灰尘的横梁只借了一把力，便整个人缩进了视线无法到达的死角，几乎是那些灰尘在地面上落定的同时，门便被大力撞开，四个扛着弯刀的马贼警惕地跨进来，喝道：“你，什么人！”
　　程青羽本来搭在针囊上的手放开了，他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畏惧和恐慌，声音发颤地答道：“做……做生意的。”
　　“房间里没别人？没藏着红衣教的娘们儿吧？”为首的马贼见是个男人，便并没太在意，拉开柜子门伸进弯刀去捅了两把，发现只有些被褥后便随手拍上，又看了一圈房间里再没有能藏人的地方，随即便要走，这时他背后一个瘦小的马贼低声道：“强哥，梁上……上回那个……”
　　强哥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他朝着夕阳照不到的黑暗角落看了两眼，脸上肌肉牵动片刻，道：“啰嗦！走吧！”
　　瘦小马贼不敢反驳，几个人轰隆隆出了门，程青羽眼角扫了一下唐翰藏身的角落，上面毫无动静，片刻后，传来一声轻笑：
　　“胆子这么小，也敢做马贼？”
　　唐翰轻轻跳下来，脚还没落地，客栈大堂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大响，随即激烈的打斗声几乎是片刻便灌满了耳朵，弯刀飒飒的风声，沉重巨木顿地和击打在人身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声响，还有大声的嘶吼呼喝，夹杂着女子娇嫩的叱声，形成一片极为嘈杂的音浪，唐翰蹙眉道：
　　“老板娘呢？”
　　程青羽摇了摇头，忽然道：“因为你二。”
　　唐翰愣了一下，眉峰极诧异地挑起，瞳孔都有些微微的放大，他不可置信道：“你想了这许久，就想出这么个理由？”
　　“嗯。”
　　“我……我……”唐翰很少说不出话来，但这一次他是真的语塞了，他本意只是逗一逗程青羽，信口开河说两句罢了，谁知他真的认真地想了，还认真地答了，神色平淡从容，没带着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好吧就算是因为这个……那老江呢？他总不二吧？”
　　这次程青羽答得很快：“静岳是大哥。”
　　三个义兄之中程青羽唯独对江如渊有几分敬意，唐翰又沉默了一会儿，道：“这倒是。”
　　“但是老谢，这个……老谢，就不二？”唐翰又想了一会儿，当年谢飞白除了长得比他好看好像也寻不出什么长处了，这么想着又觉得不服气，这次轮到程青羽沉默，楼下的打斗声愈发轰然刺耳，他在嘈杂声中轻声道：
　　“他是蠢。”
　　“……那你的口味，还挺独特的啊……”唐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干巴巴说了一句。
　　程青羽没再理他。

　　金湘玉站在客栈外不远处一块风化的石笋后，神色并不焦虑，她悠闲地注视着自己的客栈中涌入大批红衣教徒和马贼，金属兵刃相撞的声音令人牙酸，间或有一两块不太牢固的木板被打断击飞，身后的小二神情也很淡定，道：
　　“安稳了这么久，果然还是来了。”
　　“红衣教这次的动作大得很，沙蝎是踢到铁板了，不过又关我们什么事，送走两尊瘟神，往后也能太平一些。”
　　“只怕红衣教上头不会善罢甘休。”
　　“无妨，她们不可能全走，总有人要担这个责任，我们只是受了牵连，只要不自找麻烦就好。且坐山观虎斗罢。”
　　“啧，明教也来凑热闹了。”
　　“嗯？”金湘玉转身朝远处望了一眼，“好极了，祸水东引，哦不，北引，我们只管待会儿进去——不好！”
　　“老板娘怎么了？”
　　“二楼最北那两间房里还有客人！”金湘玉的神色一下就变了，她在这穷山恶水的西北大漠屹立不倒多年，竖起龙门客栈的金字招牌，靠的就是江湖上人交口称赞，道进了龙门客栈，无论你是被寻仇还是被寻欢，都能放心睡一个好觉——这次红衣教与马贼起冲突，她早就通知了所有客人避开风头，但二楼那两间房里的客人已经住了两个多月，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她百密一疏，竟给忘了。
　　“……也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小二无奈道，“老板娘还记得住的是谁么？”
　　“……”金湘玉想了半晌，忽然道：“……这下恐怕真的有麻烦了。那里面住的是血衣公子……谢飞白。”

　　谢飞白藏身在楼梯下阴暗的三角形角落里，手中未执兵刃，鬼柳妙墨被包了三四层布严严实实藏在身上，他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指节，将内力关注在覆了薄茧的指尖。
　　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中他的影子被妥帖藏在斑驳凌乱的光影中，无人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不属于任何势力的人存在，他如一只蛰伏的黑豹一般悄然弓起了腰背，姿态静凝到了极致，反而现出一种肃然的杀机，一个红衣教弟子拦腰将她面前的马贼砍成两截，自己被反推力迫退了两步，正好踏入了谢飞白的一臂之地。
　　金铁铸成一般的五指牢牢锁住她的咽喉，随即她被倒拖了几步，黑暗中扣住她的人的脸模糊不清，但年轻女子情不自禁发起抖来，不仅仅因为被锁住了命门，也因为那一线如掠食鹰隼一般犀然明亮的弧光，太亮了，几乎让人无法相信那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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