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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祯篇 长沟流月去无声
我们相处的很愉快。
往往是我下了早朝，就在书房接待他。然后他就开始就自己国家的风俗制度和一些逸闻趣事等等开始讲述。到了午膳时，我有时会留他用膳。过了几次，他便婉拒。答曰，食不下咽。
这也是，众人环伺，规矩深重，而且饭菜也多是提前预备好，御厨不求鲜美，惟求无过，提不上吃的酣畅。这样的御宴，吃了比不吃还难受。也只有那些以此为荣的人，才会对皇帝的赐宴欣喜若狂。南柯不是这样的人，从他给我讲的东西中也可以体会。
对皇室顶礼膜拜的恭敬在他而言估计就像一个笑话。政治，他这样命名权力的更迭变迁，在他而言抛去了礼义伦理的外壳，更多的时候就像博弈的工具，你方唱罢我登场。记得那时他向我讲述了他们国家历史上一个名为曹操的枭雄的故事，语罢十分赞赏，慨叹的评了一句：“以天下为棋，二十年为一局，兵马为车，贤士为炮，视礼义为手段，玩弄权势于股掌！是男儿便当如此！”
“汝是男子，怎像女子般醉心权势，不美。”我笑着回道。
“陛下，在我的国家可不是如此。”南柯有些不满。
我也不满了，脸色一沉，道：“尔小国，岂可比我天朝大国！”我知道，每当我如此表示的时候，南柯便会噤声不答，虽不会跪下请罪，亦会沉默退让。然后便会换一件趣事去讲。我便也心下微微得意。
我虽欣赏南柯，却也不会容忍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其实若是他真醉心权势的话，我不介意让他弄权，专权的内侍也不止他一个，不过授受贿赂，出卖消息，无甚大碍，权当赏赐。就好像他不喜御宴，我便准他归去。只是也似乎未听闻他有过这样的事。
下午，我一般不会召他，自己处理政务，或平衡后宫。他现在还住在憩苑，只不过换了居第，就在宫中。有时我晚上会让他来叙一下夜话。
过的倒也甚清稳。
期间王姐见过他几次，我让南柯在御书房随侍，王姐入宫觐见，汇报政绩时，便常常会见到他。
记得王姐第一次看见他在旁随侍时，当时正在汇报夏日清江河的洪灾预防策论，一句“截弯造坝”硬生生截成了两半，盯着南柯看了好久，直到我轻哼一声才回过神来。请罪一声，又接着汇报。到临走时，却奇怪的望了我好久，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
我只当她内心埋怨我不该如此处置南柯，心下有些玩味，打算着将南柯拘一段时间再将他赐给王姐。
七月流火，日近清秋。“斋月”很快便到了。
席国每任帝王都要在登基五年之后的秋天九月到京都近郊的皇家禁地天童山修行，该月名为“斋月”。在此期间，女帝只可带随侍一人，于山上清修，籍秋之清气，吐纳身心。反思自己执政五年种种的政绩和失误，并自我勉励，以期施行仁政。期间，朝堂事物由辅政大臣共同处理。
我带了南柯。
他并不算我最为心腹之人，但我召见他时却最为放松。上山修行，暂抛却朝中政务，自然要舒心之人相伴。南柯亦不似其他男子般娇弱柔媚，到时亦可处理日常生活。如此想着，对于此次天童山之行没有了多少惧意，反而还带了一丝兴奋和期待，毕竟是少年人心态。
出发那天，我身着宝蓝箭袖紧身登山服，意气风发，到了山脚下，大手一挥，威风凛凛的让众人就此停下，随即和南柯两人轻装简从的就登山而上。山上早有人准备好一应的生活用品，连菜园里都早有人种好各式蔬菜，只不过不备荤腥而已。
初行时，只觉秋风气爽，满目山光怡人，脚下步履轻松，胸中清气充盈，一路与南柯指点山川，倒颇有些豪气。待行至半山腰，山下围山的军队看起来已如蝼蚁，太阳也快升至中天，只觉脚如灌铅，再没有力气与南柯说话了。只一步一行，望望山顶，看起来不似远处，却怎样也走不到。听到身后南柯的动静，却似乎还是气劲充沛。有气无力的问道：“南柯，你就不累吗？”
“我是男子，区区这短短山途可耐我何？”南柯的声音颇为清爽。
“又说胡话了，明明是男子，偏还像女子一般好强......”我回道。又继续低头攀爬。山路弯弯，几时到头啊。
一个没留神间，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一空，人就找不着力的往后倒去。
完了！我心中慌神，却没奈何。难道我要成为席国史上第一位在斋月爬山而死的皇帝吗？祖宗呀，你定的规矩可害死我了。
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一双有力的手撑住了我的肩和腰。是南柯！
心下一安，我转身就扶住了南柯的双手，差点就扑上去了。临到头生生止住了。
小时候便总是被王姐训斥胆小如同男子，以后如何可以当的帝王？便觉得这行为甚是丢脸了，讪讪的正准备将手拿开。谁知南柯拽住我的手，将我托至身后，随即蹲下，笑着说：“上来吧，我背你！”
我有些恼怒，道：“被一个男子背着，成何体统！”不愿意上去。
南柯仍转过头，嬉笑着：“啊呀，别人都看不到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再说了，我大你6岁，我有个妹妹跟你一般大，爱护幼小啊，看我多有美德！”
看着他得瑟的样儿，我扑哧一笑，想了想，腿也确实累，也就爬了上去。在他背上时，我想着如果南柯以后讲了出去，我就诛他九族！可是，他好像是外国人诶？那不管了，反正不准他说出去！
山路弯弯，南柯的背厚实而温暖，行路似乎也不那么难了。
过了近一个时辰才行至山顶，为了省力，一路上我们也没怎么说话，便也感觉没那么难堪。可近了山顶，快要从南柯背上下来的时候，我就感觉无比羞臊了。
作为一个帝王，不但爬不上山，连一个男子都比不上，还要让一个男子背着上山，太丢人了！到时候到了地点，南柯对我说：“下来吧。”然后我就下来。还不定他怎么看我呢！
正踌躇间，倒真到了地儿，南柯摇摇我，示意我下来。
我不动。也不出声儿。
却听到南柯疑惑地自言自语：“难道睡着了？”
待到他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我赶紧闭上了眼，靠在他背上假寐。
感觉到南柯似乎轻轻的摇了几下头，笑了一声，便将我背入房中，轻轻放到床上，除去鞋袜，盖上薄被，就出去了。南柯脱我袜子时的动作很笨拙，指甲好几次刮到我的脚心，痒的我差点笑出声来，硬生生憋住，别提多难受了。我甚至都怀疑南柯是故意的了！
听到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我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在宫中时，我就看过了天童山上的清修斋的格局和内在布置。它由一个主屋，书房，一个偏房和厨房组成，正对主屋的是人为开凿的一片空地，种了一颗百年的银杏，树下摆了石桌石凳。屋后便是一小块菜地，还有大部分的菜地都隐藏在房屋周围的山林中，需要自己去寻找，希望“君子无逸”，可以懂得人民的劳苦。当然，山上的猛兽早就被驱逐干净，在人的活动范围的边界上，也种了几层驱逐虫蛇的药草，山上也有随时可以向山下通信的设置，以保证帝王的安全。
南柯安置我的地方应该是主屋。下午的阳光照着窗外，竹影斜斜的投到格子木窗上，看着床顶的檀木未经修饰的自然纹路，困倦渐渐向我席卷而来，倒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近晚。我听到外面有人劈柴的声音，推开门看去，果是南柯。他的动作不怎么熟练，劈出的柴也大小不一。但不过力气倒是颇足，比好些女子的力气还大些。斧子一挥，木头便应声“咔嚓”裂成两半。虽不像男子，动作倒还颇有美感。
见我在望他，南柯停下斧子，冲我一笑，说道：“起来了！饭菜在桌子上，还是热的。”
循着视线望去，我看到石桌上扣着几个青瓷碗，还摆着一副碗筷。揭开来，炒的是两样小菜，炒萝卜和炒白菜。
我从来没有这样吃过，但还是规矩十足的坐了下来，轻振衣袖，端起了碗筷，问道：“这是你做的？”
南柯还颇有些得意的答道：“对呀，厨房里也只有这些了。多少年没做过了，来到席国的第一餐啊！女王陛下，我的第一次可都献给你了！”夹一筷菜放入口中。
好咸。好难吃。
默默的咀嚼着饭菜，我思考着，将南柯带上来是不是一个错误。
略略吃了几口，便再难以下咽，放下碗筷便准备起身。只见南柯停了劈柴，半蹲在地上，拄着斧，看看我，又看看碗。
我不明白他何意，也默默和他对视着。
正当我觉得有些尴尬之时，南柯说话了：“那个，碗......?”
“嗯？”我仍是不懂，以为他指责我饭食未尽，便道：“饭菜太难吃，食不下咽，倒了吧。”
我看到南柯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挫败，长吁了一口气，道：“算了，碗...我洗吧！”
我的表情也有些尴尬，干干道了一句：“嗯。”便目不斜视的向书房走去。路上想着，南柯也太奇怪，我是女子，又是皇帝，他怎会想到让我洗碗？不可理喻呀！但不过南柯是异国人，中国与席国的风俗又大有不同，想法不同也情有可原。而且南柯之前做内侍时，似乎身边也惯了有人服侍的，现在所有的事让他一个人干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了？想着想着，我又微微觉得有些内疚了。那......要不这样吧，做一点事也不是不可以。可以的吧。但不过，绝对不许南柯外传！
正想着，便到了书房。进了门，发现没点灯，下意识的就喊了：
“南柯，掌灯！”
一时间想到我刚才还想着要分担一些事的，便连忙住了口。南柯未应声，大约也没听到。想着掌灯如此小事，自己去做便可以了。
书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看到书桌角上立着灯台，却找不到火折子。细细环视一周，终于在书架的顶端看到了一排用铁架固定住的三个并排放置的竹筒，这应该便是盛放火折子的东西了。
心下欣喜，忙够手去拿，却不料架子有些高，指尖刚刚碰到竹筒，却没法着力抽出来，心下一急，轻轻一跳，够到竹筒便往外一抽！出来了！可是书架也因为我的大力抽动而向我倒来。还没来得及为拿到竹筒而高兴，我就得手忙脚乱的应付书架了。虽说一套套大部头的经书“砰砰”滑到地上，惨不忍睹，好歹还是稳住了书架。
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我欣慰的打开竹筒，抽出了火折子，一股松香和樟脑香随之传来。让人欣喜。
待想着吹亮火折子去点灯时，我又遇到了难题——吹不着啊！
吸了气，徐徐吹了下去，不亮。鼓足了气，又试了一遍，火折子依旧亮着莹莹的红光，只向后蔓延了一点，可就是没有亮起明火。有些气馁的准备再试一遍时，南柯的声音在门边想起来了：
“我来吧。”
说着便径直走了过来，伸手接过我手里的火折子，深吸一口气，猛的吹了一口，“蹭”的，融融的红光便亮了起来。南柯便点着灯台，边对我说：“吹火折子要深吸一口气，突然，短促，有力的吹，才吹得着。我在书上看到过的。”
明黄的灯光印亮了他半张脸，他点灯时的神情专注而又安详。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突然向南柯问道，声音有些抑郁。
南柯看了看满地狼藉，四处散落的书籍，挑了一下眉，揶揄的说道：“嗯，是有点！”
想到他会这样说，我心里既有些受打击，又有些郁怒，恨恨的想到，这笔账先记着，等回去了，一定寻个由头打南柯几板子。
见我神情有些低落，南柯拍了一下我的头，笑道：“哄你玩儿的啦，你怎么会没用呢？”来不及为他拍我头的大胆举动惊异，我“霍”地抬起头来，期盼的盯着他，嘴里却说着：“我知道，你是哄我的啦，你们都会这样讨好我，我明明就很没用！”
南柯脸上笑意更浓，道：“傻姑娘！怎会是哄你的呢？你想想啊，世界上有这么多种事，不可能有人全部会吧？每一个人所擅长的就只是那么一部分而已。但不过把自己擅长的一部分做好，就很厉害啦！你看你，从小就学习六艺，习对策论，经史子集，如数家长，很少有人比你读的书多了。你看看地上这些老祖宗们，我可分不清！一会儿分门别类时可就要你的帮忙了。博学的女王陛下！”
我被他逗乐了，扑哧一笑，心下颇有些感动。便别过头去收拾地上的书籍，佯呵道：“还不快过来给你家博学的女王大人帮忙。”南柯见我主动收拾书籍，原本傻在哪儿的，被我一呵，忙回过神来，轻快的道了一声：“来了！”便动手将我整理成类的书籍搬到书架上去。
不多时，便只剩几本了，我闲话地问着南柯：“刚刚我点火折子时，你怎么过来了？”
“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南柯边将书搬到最高的一格书架上，边回头回答道。
“啊？——”我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怒到：“原来你早就听到了，那你为什么当时不过来？”
“啊，那个，正在洗碗吗。老叫我做事，好烦哪......”南柯说完，便一把跳出了门外，逃之夭夭。不一会儿，远远的飘来几句话：“你的洗澡水我已近烧了，温在灶上。还有！山上凉，晚上不要洗头！”
听着别院飘来的叮嘱声，我摇了摇头，将剩下的两本书放上架，细细掸去灰尘。嘴角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后来我们分了一下工，但还是南柯做大多数，我给他打打下手。偶尔自告奋勇，却总是搞得手忙脚乱，弄得南柯总是一边摇头，一边窃笑着给我收拾残局。到最后南柯做饭的手艺倒是越练越好了。收拾我的烂摊子也无比熟练。
我和南柯在天童山上的日子，就像流月印着静静的长沟，无声的流淌，却掩着一分宁静，三分清澈，六分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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