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醉卧

　　中秋，月却还没全满，我一人独坐在通往重华宫偏殿的回廊上，倚着木柱抬头望月。
　　良嫔领着重华宫里上得了台面的宫女太监去宁寿宫赴太后的中秋赏月之约，而我则被良嫔留在了重华宫中看门。
　　因为胤礽的先前的禁令，虽然三十七年我曾与宫里的太妃、康熙的嫔妃们打过照面，但对她们也不是特别熟悉，要真跟着良嫔去和一群不熟悉的女人吃月饼赏月，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度过那段时间，所以良嫔把我留下，我倒还挺感谢她。
　　不满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偏偏是今年，我一个人过中秋的时候月不满。
　　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跟我说，如果八月十五的月亮不圆，那就拿着圆的东西去照它，像月饼啊、苹果啊、镜子啊只要是圆的都可以，这样到了第二天，月亮就会圆了，所以小时候每逢月不满的中秋，我就拿着东西照月，等到十六月圆了，就喜滋滋地觉得是自己的功劳；再大一点，知道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规律，也就不再去照月，父亲问我为什么不把月亮照圆，我只回答等明天它自然会圆，一次过后，父亲就也不再问了。
　　现在想来，成长、见识多了，未必事件好事，至少它会让你失去孩子的天真和从前的喜悦。
　　这么想着，我便从身边的碟子里拿了块月饼对着月亮照，我很想家，很像父亲再来问我月亮不圆的时候该怎么办，我的时空到了八月十五，他们的呢？
　　想着想着，就觉得喉咙里堵得慌，我甩了甩头，放下月饼，一口吞下。
　　——“你这么个吃法，还真是有失大家闺秀的风范。”无端端的，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年太傅要是见了你这样，不知道这老儒会不会被你这女儿气得跳脚。”
　　我听了，立刻从回廊上弹起来，掸了掸宫裙上沾着的月饼碎屑转过身去，来的人一身绛紫色便服，半身在回廊的屋檐的阴影下，半身沐在月光中。
　　我定睛看了看，在他腰间垂下的玉牌上赫然写着个“禟”字，玉牌的材质和样式都跟胤祥之前在郑庄塞给我的那块相似，看来这人是九阿哥胤禟的本尊了。
　　“九阿哥吉祥，奴婢光顾着赏月，竟没发现九阿哥到此，请九阿哥恕罪。”确定了来人的身份，我连忙请安。
　　“年赞善的眼力不错。”胤禟夸赞着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月光之下，我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
　　“谢九阿哥称赞。”说来我跟胤禟也算是有缘，三十七年的秋闱那晚，我因为认亲而大出风头，而他因为猎熊而名声大噪，两个父亲，用他们的举动，给了我们两条不同的路。
　　于是我是认祖归宗的年大小姐，而他是有胆有识的九阿哥，一时风头之盛，让敏妃为胤祥的将来担忧不已，所以才有了后来我年拾欢带着胤祥去闯宫的故事。
　　我抬起头看着胤禟，想来他是玉陌格格的表哥，两个人还真是有一模一样的桀骜不驯的气势，想起玉陌格格，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但是又有些怀念在宁寿宫和她的那次交锋，因为想到她便会想到我年少的时候不可一世的样子，我今夜还真是容易陷入回忆里，我颔首笑了笑，不知道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玉陌格格现在怎么样了。
　　“年赞善还真会挑地方，这里可是重华宫赏月的最佳处。”胤禟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么？”我抬头看了看月亮，不觉得这里看它和别的地方有什么特别。
　　“只是你先前坐的位置有些暴殄天物，还真是枉费了我特意安排了整个紫禁城最好的赏月宫殿‘重华宫’给你。”
　　我疑惑地看着胤禟，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地方看？
　　胤禟笑了笑，突然像个得了宝的孩子一样问我：“想不想去那里赏月？”
　　“但凭九阿哥做主。”我不知道胤禟什么意思，所以不如把决定权交给他。
　　“我若是带你去看了，你定要后悔自己现在这样漫不经心。”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明月，胤禟转过头来对我说道。
　　然后我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被胤禟搂着腾空而起，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和胤禟一起站在了重华宫偏殿的房顶上。
　　乖乖，又有人在我面前施展轻功，而且这次跳得比胤祥那次还高，直接蹦房顶上来了！
　　一想到自己站在屋顶上，立刻就想到了“决战紫禁之巅”这句话，只可惜我不是叶孤城，胤禟也不是西门吹雪，我使不出天外飞仙，演出一幕天上掉仙到有可能，这么想着，自己都觉得小腿肚子在打颤。
　　我忙伸手抓住了胤禟的手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都是屁话，站在屋顶上保命要紧。
　　胤禟微微偏头看了看我的小动作，也没多说什么，只让我抓着。
　　过了一会，胤禟在我身侧道：“你抬头看看。”
　　我依言抬起头。
　　“哗——”我这么喊了一声，站在屋顶上看到月光的感觉真的就是“哗”一样的感觉，因为没有庭院里的树木和屋檐的遮蔽，月光可以均匀地洒在每一个地方，而月下的紫禁城，就像一幅画卷那样被照耀着在眼前“哗”地舒展开来，原本明亮的金黄琉璃瓦此刻反射着月光的清辉，泛出微微的翠色，天上月光照耀，屋顶上琉璃瓦交辉，让人仿佛置身在光的世界，被这天地一色的光拥抱着。
　　怪得不胤禟要说重华宫是紫禁城最佳的赏月宫殿，因为重华宫算得上的紫禁城最北边的一座宫殿，站在这里，而月亮高挂在南方，抬头不仅能赏到月，更能看到整个紫禁城同月光争辉的场面，如果不站在屋顶上，还真是不能理解他这句话。
　　“怎么样？”胤禟在我身边问。
　　“真是太震撼了！”我赞叹着。
　　“年拾欢，我真的很好奇你是个怎么样的人。”话锋一变，胤禟突然转到我面前双手扳着我，垂下头来问道，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月光。
　　我惊诧地看着面前背对着月光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你刚刚的表情，跟八哥第一次上来这里看到月光后出现的表情很像。”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胤禟这么说着，“那时八哥也是你这么大的年纪，你知道后来老十怎么形容八哥那时的表情吗？”
　　我机械地摇摇头。
　　“老十说他看到月光笼罩的八哥，充满帝王之气，在他俯看皇宫的时候，仿佛要把江山尽收眼底。”
　　我被胤禟的话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琉璃瓦跟花盆底碰撞，瞬间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的心也“咯噔”一声——我只是在欣赏如画的景致，并且努力的想要记住它，但按照胤禟所说的胤礻我的描述，如果胤禩出现跟我一样的表情，那便不光是想记住，而是要得到了。
　　难道胤禟误会我的表情了？
　　“九阿哥……”
　　“怪不得二哥愿意放弃他想了多时的年家承欢小姐，而选了你。”我刚想出声解释，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胤禟打断，“也许你真的能助他登上大宝。”
　　“九阿哥……”这个误会真大，这个误会大得我觉得自己会有性命之忧，我想告诉胤禟我只是出于一个画画的人的职业习惯在欣赏，而现在的太子，也不会是最终登上皇位的人，什么选我助他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然后胤禟在我面前放肆地笑了起来：“起先注意你，只是因为三年前的那次秋闱你风头太猛，而后你的锋芒完全被年承欢的除夕献艺掩盖，你藏得我几乎要忘记你，所幸这次你没有随二哥去塞外，不然我在宫人名册里还看不到你，就更看不到今夜这意外的收获。”
　　“九阿哥真会往奴婢脸上贴金。”我终于逮着机会一口气把话说完，却不知道怎么来解释这完全由他幻想出来的事情，于是只能冷哼一声。
　　“倒真是伶牙俐齿。”对于我的冷哼，胤禟不怒反笑，这个完全以自我的意志为中心的人，看来真是笃定我能带来什么契机了。
　　“奴婢若是真同八阿哥一样身有帝王之气，就不会只做个小小赞善，而应该早被皇上相中服侍在君王身侧了。”面对一个倔强的人，我做着垂死挣扎。
　　“这才是我真正开心的地方。”胤禟向我逼近一步，“你是不是真能预示着什么，我会再慢慢观察的，但我相信，宁罔勿纵。”
　　我吞了吞口水，又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九阿哥什么意思？”看着胤禟的眼神，我觉得人的信念真的非常可怕。
　　“你无须知道。”
　　“你！”我气结，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我觉得紫禁城里每个人都不正常，“奴婢累了，劳烦九阿哥送奴婢下去。”再好的风景，我也没心情再看，要纠正一个认死理的人脑中的想法，实在太让人头痛。
　　“既然累了，就好好去休息吧。”胤禟这回倒没反驳我，话说完便将我带回了地面。
　　“奴婢告退。”脚一着地，我就蹦离了胤禟三尺远，接着向他告辞，也不等他允许，转身便走。
　　于是紫禁城除了胤禛，我又多了一个要躲的人——胤禟。

《败笔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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